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,忘恩负义,过河拆桥,先是辛兰安,再来是常瑶、凌首辅、常主簿、池渊,最后是季紓。
他们曾为之效力,或为他称帝之路铺垫,唯有季紓,是其中唯一一个例外,能够明哲保身之人。
「只可叹,我机关算尽,却没想到棋差一着,叫你逃过一劫。
」靳尹自嘲一笑,目光瞥向一旁的凌思思。
凌思思知道梦中事件发展的走向,是他计画里唯一的变数,如果不是她,他所计画的一切必定万无一失。
他幽深的目光带着怨念与佔有,望向了凌思思,在触及凌思思的目光前,已经有人挡在她面前。
季紓不动声色地移动步伐,将凌思思护在身后,迎视着他幽黑的眸子,「我更认为,我们之间不是错过,而是过错,从一开始便错了。
」
靳尹一阵低咳,嘴角扯出一抹笑,道:「所以,你不是更应该亲手解决这个错误吗?」
季紓定定地看着他,漆黑的眼瞳中清晰照见了靳尹狼狈的倒影,宛如明镜,令得世间万物无所遁形。
「你还是老样子。
失败了,就想逃。
」
靳尹面色微变,「你说什么?」
季紓拂了拂衣袖,神色始终镇定,目光清明,淡淡地开了口:「你从以前就是这样,一旦遇到了挫折,便想逃跑。
就像你不愿面对过去,就想着毁灭帝京,抹去痕跡;不想承认最终事与愿违,就想从头开始……但你有没有想过,也许你抗拒命运,其实是因为你早已看到了结局,却不愿承认而已呢?」
那一句话,回响在空荡荡的寒凉殿内,一阵朔风吹来,衬得靳尹的瞼,极尽苍白。
--“靳尹,你真可怜。
”
--“只能一辈子……用着虚偽的面貌……对着她……”
--“臣妾这一辈子如痴梦一场,后悔也来不及了。
只盼下一辈子……也能真正做一回……贤德良善之人,与你再不復见……”
靳尹茫然地坐在冰冷的地上,晃了晃脑袋,那梦中的声音却挥之不去。
他感到头晕目眩,面色苍白,身下的石版砖硌的生疼,周身瀰漫着一股寒意,冷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。
他听见季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,一字一句,淡声道:「你以阴诡立身,我偏要以道杀你。
」
靳尹摇了摇头,恍惚想起,他是在回答他先前“为何不杀他”的问题。
季紓走到了他身前,嗓音平静淡漠,透着尖锐的冷,「我在你身边这么多年,其实只要一刀,我就能结果了你,无数个日夜,我在你身边,几乎忍不住要动手,但如此我便成为与你一样的人,兰艾同焚,让我觉得不屑--」
从前少时读书,曾读过时世混浊,善恶变易,致使兰芷不芳,荃蕙为茅,芳草为艾。
那时他读来只觉惋惜,可时至今日,他深有领悟。
「君子死节,也只会铸刀跪呈,死于刑律法令之下,方得其所。
我是想杀你,但绝不是这样的方式,你如此重视这太子之位和人前体面,那我便要杀你所愿、杀你的身后名,叫你死在素来不齿的刑名律法之下,于青史中遗臭万年。
」
他端端地站在那里,有模糊的灯光自他身后斜斜照来,靳尹撑着冰冷的地砖,侧头看见凌思思缓缓走到了他身边。
只要这两个人站在一起,便彷似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系,没有任何人能将他们分开。
从很久以前开始,他的目光穿过葱郁的枝叶、穿过纷乱的战场、穿过所有飘着花瓣的红墙甬道,窥见这两个人的背影,就会生出刺穿心肺的嫉妒。
他永远都是这样,甚至连一句话都不需要说,只一个眼神,便能轻易勾起他内心压抑和潜藏的妒忌。
靳尹面色变了一变,最终奋力推了他一把,嘶吼道:「我就是恨你这副冠冕堂皇的模样!你怎么还是这副模样!为何直到今天,你关注的永远都是那些虚无縹緲的圣贤之言,甚至那些无关痛痒的人事物?那么多年,你就没有私心吗?不曾有恨吗?你知不知道,我真的觉得你很虚偽,每当我看见你站在那里,听见有人称讚你清风朗月,似明月青竹,我就会想起老头说过的那些讚美过靳尚的话,就好像我永远都是旁人的影子,从出生那一刻开始,我就永远比不上你们!」
凌思思握住了季紓微凉的手,朝他看过来。
她不曾见过他的歇斯底里,他逢人逢事三分假面,就算是在方才,过去所做之事遭人揭穿,他也不曾露出过真实的自己。
可在季紓说完那番话后,他终于弃了先前所有的偽装。
他踉蹌地站了起来,恨恨地看向靳尚,「天地万物以孤我,我纵要逆势而为又有何错!你是天之骄子,已经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了,我却什么都没有,费尽心力讨来的,你、你们却还要夺走……」说到这里,他忽然怪异地笑了起来,「你们口口声声说憎恶权术,最后还不是要以此杀人?你们同我又有何区别?」
「当然有区别。
」
靳尚走上前来,冷淡道:「因为我不像你,直到今日,仍觉得一切都是他人之过。
权术可用于卫道,亦可用来伤人,可你却为一己私壑,为君以诡,那便是人尽可诛。
」
凌思思静默了良久,才仰起头来,轻声答道:「我以为,你今日会有这样的作为,是为了自己。
可是现在我才发现,或许你连自己都不爱,在你的眼中永远都只有对自己的怜悯,与对世道不公的怨恨。
」
「世道不公,本非你错,可你妄图以此伤人,便是不正。
」季紓拂了拂衣袖,缓缓道:「你问我为何还是这副模样,因为我不屑你的权谋。
君子如兰,当不欺暗室,无愧于心,纵然身处泥潭也能赏月,身于泥泞也能开出不染之花——只要一粒种子,我的道便永生不死。
」
在今日之前,靳尹曾说服过自己无数遍,他透过梦境预知来事,既能改变未来事态发展,定也能更改梦中结局,带给自己完美无瑕的璀璨人生。
也正是因为篤信这一点,他才觉得凌思思会属于他、季紓能为他所用,而靳尚必败,敌军能够攻入帝京,自己便能顺理成章迁都南方,成为新帝。
可听了这一番话,靳尹忽然如坠冰窟。
儘管他再不愿承认,都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——他输了,输的彻彻底底。
靳尹面色如土,强撑着一口气站直的身子一软,顿时瘫倒在地。
靳尹喘着粗气,嘴唇颤个不停。
--胜负已然分明。
常瑶叹了口气,忽然向他走了过来,站在了他身前,这个她曾经真心真意爱过、恨过、也怨过的男子,如今尘埃落定,他跪在她面前,她的心却已不兴波澜。
「不杀你,不足以为那些地下的亡灵祭奠。
我会将你送至大理寺,由三司会审,依照我朝律法定你的罪刑,定不冤枉了你,让你明明白白的替你所犯之错赎罪。
」
登基未成,皇帝尚未下旨册立新帝,常瑶便还是太子妃,是在场唯一能与太子势均力敌之人。
她垂眸看他,眸中无悲无喜,扬手一挥,便有人上前来,「动手吧。
」
事到如今,靳尹终于感受到了胸腔中一种沉闷的痛楚,他徒劳地张嘴,想如同从前一般或是气愤恼怒的咒骂,或是含悲忍辱的乞怜,可他如同被人扼住了脖颈一般,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有人架住了他的胳膊,将他从殿中拖了出去,他浑浑噩噩,抬头望天。
岁末寒冬,天色阴霾,竟连月色也看不到了。
--“小殿下别怕,你知道吗?我也有一个儿子,和你差不多大,总是调皮,偷懒不读书,再被他爹追着跑……”
这句话突兀地在他耳边响起,随即他重重地落入尘灰之中,任凭黑暗将周遭光线尽数填满,连一丝缝隙都没有留下。
靳尹在黑暗之中摸索,却不知被什么绊倒,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。
那一瞬间,他忽然忆及幼时会偷偷给他带吃的,看着受欺负的他,想起了那个远在宫外,等着她回家的儿子,然后愈发怜悯地摸着他发顶的辛兰安。
她的儿子犯了错,被父亲追着跑,可是他们却还是会抱着他,给他唸书里的道理和故事,准备温热好吃的饭菜……那他呢?
他眼下也犯了错,可没有人追着他跑,也没有人会给他念书里的道理故事、准备温热的饭菜,再没有人会在寒冷黑暗的夜里,偷偷给他点上一盏灯,轻柔地摸着他的头……
光终于消逝殆尽,无穷无尽的幽暗中,靳尹伸着手,吼了出来:「我没有……我没错!没有错……」
无人应答。
在庆历二十一年冬日最后的夜里,回应他的只有一声似有若无、幽远而飘渺的呜咽。
随即便是永恆的、飘零的黑暗和孤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