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辅浸淫官场多年,叱咤朝堂,今朝更贵为首辅,岂是心中无窍之人,听出他话中深意,当下便顺水推舟,试探一番。
季紓低垂眼眸,避开了眼前过于灼热的视线,不答反问:「听闻凌大人亦通棋艺,当知棋以黑白分阴阳,平为阴阳入混沌之象,届时黑子不黑,白子不白,此局又该当如何呢?」
凌首辅目光闪烁,没有说话。
靳尹如今已非从前位卑势微的无名皇子,他一手将之扶上高位,让他成为今日风光无限的监国太子,可他野心勃勃,自然不甘于此。
皇帝临朝倦怠,大事皆由监国太子说了算,但他显然并不满足,他若想掌握绝对的权力,就得先打破眼下朝局的平衡。
而摆脱桎梏最快的办法,当然就是打破牢笼--
答案呼之欲出,凌首辅袖中双拳紧攥,是对他恩将仇报的愤怒,还有自己错看人心的懊恼,眸中划过一抹冷意,咬牙道:「若真有那一天,本官定然不会甘心落于下风,誓要与之不死不休!」
「凌大人有勇有谋,可战火无情,又怎知万无一失?毕竟,那些人以您马首是瞻,为的是您,可不是首辅之名啊。
」
一句话,犹如一盆冷水浇在了烧得正旺的怒火上,凌首辅蕴含怒气的目光却在季紓的这句话中,倏地冷却了。
聪明的人从不说透,也不需要说透。
季紓重新为凌首辅斟了杯茶,起身递至他的身前,缓声道:「有些人和事,若大人在人前过于在意,则人人皆知此为大人之所短,而尽可手持刀刃以伤之。
凌大人认为呢?」
凌首辅沉默不语,眼睫微动。
那一刻,他难以抑制地想起了此时不在身边的夫人和凌思思,他于朝堂经营半生,自认不是个好官,所图之事非是为了大盛、为了百姓,只是为了能给家人过更好的生活--让夫人养尊处优,不必操心家计;让女儿一生无忧,不必仰人鼻息,如此而已。
他确实能与太子再斗一场,可他真有把握,能一去相安吗?
混乱的思绪自回忆中抽回,凌首辅注视着信上的字,沉吟许久,忽唤道:「晧澟。
」
暗卫晧澟如幽灵般出现在书房中。
「最近太子可有何异状?」
「回主上,太子近日皆在东宫,未曾见过什么人,也未有异动。
」
「那思嬡呢?」
「凌侧妃那儿还是一样,没有任何消息传出,属下已经暗中联系维桑,可……仍是毫无进展。
」晧澟说着,越发不敢抬头去瞧首辅的脸色。
这些话,从几日前便说过一模一样的,试图传入丽水殿联系的密信发了一次又一次,可始终如石沉大海,他们暗中前去打探的人,对于凌思思如今的景况也是一问三不知,一时间没了所有音讯。
近日来关于凌首辅即是司天监预言所指之人的传言闹得沸沸扬扬,经有心人肆意渲染得煞有介事,凌首辅的处境本就艰难,如此绘声绘影的栽赃,也难保靳尹会因此牵连身为首辅之女的凌思思。
如今与凌思思断了联系,更如雪上加霜,宛如一种不祥的预兆。
凌首辅沉默许久,才沉声开口道:「传令下去吧,集结底下所有人马,让他们早做准备,暗中部署。
」
「主上?!」晧澟有些惊讶地抬起头,「那些人可都是您费了不少功夫,养在暗处的,若是全于此时集结,动静太大,只怕是……」
「如今局势紧张,已顾不得许多了。
况且,本官与太子之间,迟早免不了要有一场恶战,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。
」
「可……凌侧妃还在东宫啊!一旦开战,太子恐会以侧妃作为要胁,届时侧妃身处东宫,怕是难保安危……」
话音未落,那些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皆被湮灭在凌首辅一个冰冷的眼神里。
他何尝没有想过这些?
季紓不惜冒险约他一见,言语之间暗示他要小心靳尹,透露太子编排一切欲将之除之而后快的消息,甚至提起了夫人和凌思思……言辞曖昧,倒也不知他如今立场,所图为何。
此人玲瓏心计,滴水不漏,他与之交锋,心惊肉跳,虽细想无破绽,到底仍存几分戒心。
可他有句话确实没说错,眼下凌思思失去音讯,也不知情形如何,而她待在东宫,身为首辅独女,一举一动皆会受到牵连,倒是让他左右支絀,难以决断。
他立于窗前,望着窗外一院葳蕤的花草,兀自不知愁地绽放着。
角落里,烛台上昨夜未灭的烛火明灭,将纤长眼睫于眼瞼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。
室内沉寂了片刻,不得他发话,晧澟亦不敢贸然开口,只得等着。
许久,才听见他叹了一声,下令道:「罢了。
人先清点一遍,做得隐密些,先别让人发现了。
」
庆历二十一年,秋。
宫中降真案爆发。
皇帝圣体违和,缠绵病榻,每到夜里总是辗转难眠,因此平日里都要宫人们于殿中燃香,方能入眠;一日,宫人们不知送来的香料被人暗中浸了毒,一经燃点,毒气瀰漫,以致宫人暴毙无数,皇帝亦险些命丧其中。
为此,朝野震惊。
累及帝王,太子震怒,当即下令大理寺及刑部彻查,限期五日内查明兇手。
事发后第四夜,星子寥落,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对座一夜,待天光乍现时,两人带着一份早已拟好的结案报告,起身进宫。
那上头写了一个极其重要的名字--凌首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