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很不高兴地扫视了我们一眼,但是没有愤怒,只是……倦怠,有种在心里看轻我们所有人的意思。
接着,我的前女友嫖他无果,他叫出我的名字,让我给他捡水果。
我当时脸很臭地捡了,他为此轻轻地笑了一下,像奸计得逞,又像印证了什么。
我后来经常想起那一刻,为什么偏偏是我?就因为他恰好听见了我的名字?
我闻到了水汽的味道,很像孟深。
我说过吗?我常常感到他身上有种湿漉漉的气息,曾经我不知道那是什么,现在知道了,但或许为时已晚。
我明明有无数机会可以揭开这个谜底,在他睡梦中抽搐的夜晚,在抚摸他身上疤痕的事后,在第一次发现他自残时,在雪地里,在铜原。
在戏外或者戏中。
我怎么忽略了呢?这是他想要的吗?因为他的爱,还是他的自私?
黑格尔探出头来,在地上爬来爬去。
黑格尔的年纪也不小了,这回要送走我们,不知他是否有不舍。
鱼大和鱼二死得毫无征兆,我偷偷跑行山看完话剧,再回住处,他们就已经翻了肚皮。
这些年我心情好的时候,会想它们是我和孟深的孩子,鱼儿子和,呃呃,龟儿子。
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冲着它们大骂孟深,好像我没戏演怪孟深,被奇怪的老男人骚扰怪孟深,买了蟹黄酱发现是蛋黄酱也怪孟深。
我就像《武林外传》里的佟湘玉,对着空荡荡的舞台哀哀地哭:“我当时就不该嫁过来……”可是改悔了吗?好像也没有。
我换了一个姿势,平躺在水泥里上。
我的胸口,放着“老人与海”。
“老人与海”后来没电了,一直没有充过,听着孟深往里面录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就觉得很无语。
就像我们相处的那些时间里,他所有顾左右而言他的时刻。
我重新充电,带来,设置,让“老人与海”每过五分钟就响起一次闹钟。
铃声抑扬顿挫:“老师问:‘谁知道人为什么不能在一条沟里摔倒两次?’小棠举手说:‘我知道,那是一条深沟,人一次就摔死了’。
老师说:‘你滚出去。
’”
五分钟后,铃声又响起来:“‘这一节课,我们要讲艺术和哲学的关系。
我们这门课,不是讲述某种工艺,而是用一种总括的眼光……’”我吓坏了,这是大学公开课的录音,那门课我总共就逃了三次课,次次被抓。
又过了五分钟,铃声响起我自己的声音。
我气急败坏地说:“我就是不喜欢薄荷味,下次别买这个味了!蚊子就蚊子吧,你小心点,我迟早将你食肉寝皮。
”孟深乐不可支:“还有这种好事呢。
”
……
我的眼皮越来越沉重,我想我需要睡一会儿。
或许睡醒以后,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。
但这时,偏偏一滴雨落进了我的眼睛里。
紧接着,天边传来连绵的、沉闷的雷声,白昼变成了黑夜,暴雨倾盆而下。
我把正在念绕口令的“老人与海”放到眼前,发现时间已经来到傍晚。
我赌输了,孟深没有来。
可能他真的已经死了。
明明在下雨,我却感觉身上很热,好像落下的不是雨而是滚水。
应该软弱地流眼泪吗?可是我不想跟老天爷对着哭,那样很逊。
我把“老人与海”放到耳边,雨声和雷声太吵,我得很努力才能听到孟深为我录下的声音。
孟深……孟深……孟深的声音从“老人与海”的扬声器发出来,和所有东西一起被浸得湿淋淋,每一句话都往下滴着雨水。
但他仍然是那样的不徐不急,他的台词课从来都是最好的。
他在该低回的地方低回,在该惆怅的地方轻声叹息,他平静地发问:“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?
“我给你萧索的街道、绝望的落日、荒郊的月亮。
“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。
“我给你我已死去的祖辈,后人们用大理石祭奠的先魂
“我父亲的父亲,阵亡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边境,两颗子弹射穿了他的胸膛,死的时候蓄着胡子,尸体被士兵们用牛皮裹起;
“我母亲的祖父那年才二十四岁在秘鲁率领三百人冲锋,如今都成了消失的马背上的亡魂。
“我给你我的书中所能蕴含的一切悟力,以及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气概和幽默。
“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。
“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营字造句,不和梦交易,不被时间、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。
“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。
“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,关于你自己的理论,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。
“我给你我的寂寞、我的黑暗、我心的饥渴;我试图用困惑、危险、失败来打动你。
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