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了解人生的意义与价值,会有一些好处的。
根据我个人的观察,对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来说,人生一无意义,二无价值。
他们也从来不考虑这样的哲学问题。
走运时,手里攥满了钞票,白天两顿美食城,晚上一趟卡拉ok,玩一点小权术,耍一点小聪明,甚至恣睢骄横,飞扬跋扈,昏昏沉沉,浑浑噩噩,等到钻入了骨灰盒,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活过一生。
其中不走运的则穷困潦倒,终日为衣食奔波,愁眉苦脸,长吁短叹。
即使日子还能过得去的,不愁衣食,能够温饱,然也终日忙忙碌碌,被困于名缰,被缚于利索。
同样是昏昏沉沉,浑浑噩噩,不知道为什么活过一生。
对这样的芸芸众生,人生的意义与价值从何处谈起呢?
我有些什么想法呢?话要说得远一点。
当今世界上战火纷飞,人欲横流,“黄钟毁弃,瓦釜雷鸣”,是一个十分不安定的时代。
但是,对于人类的前途,我始终是一个乐观主义者。
我相信,不管还要经过多少艰难曲折,不管还要经历多少时间,人类总会越变越好的,人类大同之域绝不会仅仅是一个空洞的理想。
但是,想要达到这个目的,必须经过无数代人的共同努力。
有如接力赛,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一段路程要跑。
又如一条链子,是由许多环组成的,每一环从本身来看,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东西;但是没有这一点东西,链子就组不成。
在人类社会发展的长河中,我们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任务,而且是绝非可有可无的。
如果说人生有意义与价值的话,其意义与价值就在这里。
但是,这个道理在人类社会中只有少数有识之士才能理解。
鲁迅先生所称之“中国的脊梁”,指的就是这种人。
对于那些肚子里吃满了肯德基、麦当劳、比萨饼,到头来终不过是浑浑噩噩的人来说,有如夏虫不足以语冰,这些道理是没法谈的。
他们无法理解自己对人类发展所应当承担的责任。
话说到这里,我想把上面说的意思简短扼要地归纳一下:如果人生真有意义与价值的话,其意义与价值就在于对人类发展的承上启下、承前启后的责任感。
1995年3月2日
禅趣人生
浙江人民出版社的杨女士给我来信,说要编辑一套“禅趣人生”丛书,“内容可包括佛禅与人生的方方面面”。
“我们希望通过当代学者对于人生的一种哲学思考,给读者特别是青年读者一些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,给被大众文化淹溺着的当今读书界、文化界留一小块净土,也为今天人文精神的重建尽一份努力。
”无疑,这些都是极其美妙的想法,有意义,有价值,我毫无保留地赞成和拥护。
但是,我却没有立即回信。
原因绝不是我倨傲不恭,妄自尊大,而是因为我感到这任务过分重大,我惶恐觳觫,不敢贸然应命。
其中还掺杂着一点自知之明和偏见。
我生无慧根,对于哲学和义理之类的东西,不感兴趣。
特别是禅学,我更感到头痛。
少一半是因为我看不懂。
我总觉得这一套东西恍兮惚兮,杳冥无迹。
禅学家常用“羚羊挂角,无迹可寻”来作比喻,比喻是生动恰当的。
然而困难也即在其中。
既然无迹可寻,我们还寻什么呢?庄子所说得鱼忘筌,得意忘言。
我在这里实在是不知道何所得,又何所忘,古今中外,关于禅学的论著可谓多矣。
我也确实读了不少。
但是,说一句老实话,我还没有看到任何书、任何人能把“禅”说清楚的。
也许妙就妙在说不清楚。
一说清楚,即落言筌。
一落言筌,则情趣尽失。
我现在正在读苗东升和刘华杰的《混沌学纵横谈》。
“混沌学”是一个新兴的但有无限前途的学科。
我曾多次劝人们,特别是年轻人,注意“模糊学”和“混沌学”,现在有了这样一本书,我说话也有了根据,而且理直气壮了。
我先从这本书里引一段话:“以精确的观察、实验和逻辑论证为基本方法的传统科学研究,在进入人的感觉远远无法达到的现象领域之后,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。
因为在这些现象领域中,仅仅靠实验、抽象、逻辑推理来探索自然奥秘的做法行不通了,需要将理性与直觉结合起来。
对于认识尺度过小或过大的对象,直觉的顿悟、整体的把握十分重要。
”这些想法,我曾有过。
我看了这一本书以后,实如空谷足音。
对于中国的“禅”,是否也可以从这里“切入”(我也学着使用一个新名词),去理解,去掌握?目前我还说不清楚。
话扯得远了,我还是“书归正传”吧!我在上面基本上谈的是“自知之明”。
现在再来谈一谈“偏见”。
我的“偏见”主要是针对哲学的,针对“义理”的。
我上面已经说过,我对此不感兴趣。
我的脑袋呆板,我喜欢摸得着看得见的东西,也就是实实在在的东西。
哲学这东西太玄乎,太圆融无碍,宛如天马行空,而且公说公有理,婆说婆有理。
今天这样说,有理;明天那样说,又有理。
有的哲学家观察宇宙、人生和社会,时有非常深刻、机敏的意见,令我叹服。
但是,据说真正的大哲学家必须自成体系。
体系不成,必须追求。
一旦体系形成,则既不圆融,也不无碍,而是捉襟见肘,削足适履。
这一套东西我玩不了。
因此,在旧时代三大学科体系:义理、辞章、考据中,我偏爱后二者,而不敢碰前者。
这全是天分所限,并不是对义理有什么微词。
以上就是我的基本心理状态。
现在杨女士却对我垂青,要我作“哲学思考”,侈谈“禅趣”,我焉得不诚惶诚恐呢?这就是我把来信搁置不答的真正原因。
我的如意算盘是,我稍搁置,杨女士担当编辑重任,时间一久,就会把此事忘掉,我就可以逍遥自在了。
然而事实却大出我意料,她不但没有忘掉,而且打来长途电话,直捣黄龙,令我无所逃于天地之间。
我有点惭愧,又有点惶恐。
但是,心里想的却是:按既定方针办。
我连忙解释,说我写惯了考据文章。
关于“禅”,我只写过一篇东西,而且是被赶上了架才写的,当然属于“野狐”一类。
我对她说了许多话,实际上却是“居心不良”,想推掉了事,还我一个逍遥自在身。
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,正当我颇为得意的时候,杨女士的长途电话又来了,而且还是两次。
昔者刘先主三顾茅庐,躬请卧龙先生出山,共图霸业。
藐予小子,焉敢望卧龙先生项背!三请而仍拒,岂不是太不识相了吗?我痛自谴责,要下决心认真对待此事了。
我拟了一个初步选目。
过后自己一看,觉得好笑,选的仍然多是考据的东西。
我大概已经病入膏肓,脑袋瓜变成了花岗岩,已经快到不可救药的程度了。
于是决心改弦更张,又得我多年的助手李铮先生之助,终于选成了现在这个样子。
这里面不能说没有涉及禅趣,也不能说没有涉及人生。
但是,把这些文章综合起来看,我自己的印象是一碗京海杂烩。
可这种东西为什么竟然敢拿出来给人看呢?自己“藏拙”不是更好吗?我的回答是:我在任何文章中讲的都是真话,我不讲半句谎话。
而且我已经到了耄耋之年,一生并不是老走阳光大道,独木小桥我也走过不少。
因此,酸、甜、苦、辣,悲、欢、离、合,我都尝了个够。
发为文章,也许对读者,特别是青年读者,不无帮助。
这就是我斗胆拿出来的原因。
倘若读者——不管是老中青年——真正能从我在长达八十多年对生活的感悟中学到一点有益的东西,那我就十分满意了。
至于杨女士来信中提到的那一些想法或者要求,我能否满足或者满足到什么程度,那就只好请杨女士自己来下判断了。
是为序。
1995年8月15日于北大燕园
(此文为《人生絮语》一书序言)
人生之美
本书的作者池田大作名誉会长,译者卞立强教授,以及本书一开头就提到的常书鸿先生,都是我的朋友。
我同他们的友谊,有的已经超过了40年,至少也有十几二十年了,都可以算是老朋友了。
我尊敬他们,我钦佩他们,我喜爱他们,常以此为乐。
池田大作名誉会长的著作,只要有汉文译本(这些译本往往就出自卞立强教授之手),我几乎都读过。
现在又读了他的《人生箴言》。
可以说是在旧的了解的基础上,又增添了新的了解。
在旧的钦佩的基础上,又增添了新的钦佩,我更以此为乐。
评断一本书的好与坏有什么标准呢?这可能因人而异。
但是,我个人认为,客观的能为一般人都