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里踱过来时,莱涅不由自主地后退着,唯恐他还要做什么。
但他仅是坐回座椅上,交叉起双腿。
“我不会强迫你的。
”他又开始摆出那副近乎坦诚邀请的姿态,低沉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带有诱惑性,“可你不仅仅是活下来。
你会从这场灾难中完全恢复……还会有继续晋铎的机会,升迁的机会,以及……复仇的机会。
”
他的囚犯震动了一下,可是脸隐藏在阴影里,无法窥见表情。
“不。
”最后他仰起脸,用微弱的声音抵抗着,“我不能做背叛的事情。
”
“真有趣,你可是那首先受背叛的呀。
”阿尔布莱希特随即懒洋洋地接道,“无论怎样,回心转意的话就来找我。
不过记住,你的时间不多了。
”
莱涅几乎是梦游般地走出那个房间的。
他恢复神智时,发现自己被送到了另外一间牢房。
比原先的宽敞许多,重要的是石墙上嵌着一面钉满铁条的窗户。
扒着倾斜的窗台,努力踮起脚,甚至可以窥见外界的景色。
而当他这么做时,立刻战栗着缩回来了。
他终于明白为何被关在这间囚室里。
这是监狱外围高耸塔楼的一部分,从窗户可以直接望见脚下的广场,也就是公开处决犯人的刑场。
现在那里已经搭起了一排高耸的绞刑架,触目惊心。
他要他亲眼目睹自己的兄弟受折磨、死亡的全过程。
一连几天,一次又一次,他竭力堵上耳朵,缩在角落,避免听到那震耳欲聋的鼓声和汹涌的人潮。
但是它们似乎撕裂了空气,直接侵入了他的脑海和灵魂。
外面是沸腾的地狱,这里却仿佛是建在世界尽头的坟墓。
他甚至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一个个躯体吊在空中绝望挣扎,最后一动不动。
然而最强烈的景象,却是往日他们和他在一起时嬉笑周游的时光。
他们一起在石头的廊柱间追逐着跑过,一起为圣经的某个章节争论得面红耳赤,谈论着家乡的风俗人情。
他还记得他从梅明根回来时,他们几个最好的朋友奔出来迎接他,鲍岑和施林夫互相揶揄斗嘴,汉德尔平静地冲他微笑。
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,甚至什么都没做就变成了吊在那里的替罪羊。
他想喊叫,可是空气里回响的是一种嘶哑的哀鸣。
谁也听不见。
我的灵魂很疲倦了――
他跌坐在又冷又硬的地面上,把头枕在并紧的膝盖上。
孤寂、悲痛和绝望如同带刺的藤蔓向他的全身蔓延上来。
在这个完全封闭的狭窄空间里,没有任何希望传递进来。
但是他知道,窗外已经是生机盎然的夏日了。
假如他仍然拥有自由,就会漫步在长满青草的小径上,闻见忍冬花丛浓郁的香气,望见大片新鲜的、等待垦殖的沃土――和亚瑟一起。
他现在在哪里呢?第一次见面的时候,他指给他发亮的星空,然而现在它不能引导任何人。
他现在一定还在某个地方,向世人说着同样的话,还拥有极富魅力的声音和手势,以及容光焕发的微笑――然后,再有人为他和他指出的国度丧命。
田野和青草还有什么意义呢?星空和夏日还有什么意义呢?世界只能在熊熊大火中得到净化和更新。
世界的灰。
世界的灰。
组成它们的,不是别的,正是许许多多的生命,在冷酷的凝视下变得一文不值。
谁也不记得他们的欢笑和忧愁。
然而新世界真的能够从旧世界的灰烬中诞生出来吗?还是废墟上除了虚无和混乱,别无它物呢?
他想起曾有那么一次,看见亚瑟坐在空无一人的祭坛前面。
这种景象是很罕见的,因为他鲜少自愿地踏进那里。
他迟疑地接近他,在许多错落有致的阴影里屏息走过;在如同创世纪第一天那么静谧的气氛里,他沉默地仰望基督平静的面容,在自己悄悄地坐到他身边时也毫无反应。
“……现实难道不是一场痛苦的挣扎吗?”许久,他轻轻地说,声音飘缈轻忽,像是祈祷,“有那么多的人需要他,围着他,哀求说:‘主啊,我信你,救我吧’,他也会有疲倦和无力的时候吗?是的,我想是会的,否则他怎么会在独处时伏地流泪。
不过在日子结束时,他背负的重担终于可以卸去,挣扎结束了,所以最后他在十字架上说‘成了’……”
“你正在陷入一场妄想。
”莱涅记得自己这样回答他。
亚瑟低下头深深地叹息,握住他的手。
“也许,我一直等待的从不是新天新地。
甚至不是拯救。
”他的目光重新变得灼灼,望着殉难者被刻意突出的钉痕和伤口,“而是像他那样壮丽的死亡。
为此,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……”
这代价就是我们,和我们赖以生存的世界,你眼中的需要肃清的世界。
我唯一的罪就是曾经相信你。
莱涅听见他自己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响起来。
他在黑暗中颤抖着抬起头来时,膝盖已经被泪水沾湿了。
不过现在让这一切都偿清吧。
他下定了决心,扶着墙壁站起来,一步步走到紧闭的门口。
“开门!有人听见吗?”他拍打铁门,高声喊着,“我要见阿尔布莱希特大主教!”
第十一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