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,我请你们每个人吃肉,真正的猪肉!”
尤镇岳明亮的眼神之中,有种不由人不信的诚挚之情,孩子们欢呼雀跃,果然邀来一群高矮不齐的孩童。
水映霜问道:
“镇岳,这里的小店中哪有这么多肉?”
尤镇岳扫了眼罗家大院:
“我让姓罗的请,他不请还不行!”
水映霜浅笑:
“亏你这个榆木脑袋想得出来。
”
不速之客突然闯进罗家大院,那是一种难以想像的尴尬场面。
罗大爷和护院们望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顽童,顿感手足无措:
“你们这是……”
尤镇岳懒得和罗大爷玩虚的,单刀直入地问:
“你家有肉吗?”
“当然有,这……”
罗大爷虽在点头,眼中却一片茫然:
尤镇岳掏出满满一袋银子:
“那好,我要请这些孩子饱饱地吃一顿肉,不管吃了多少,我都按价付钱,你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?”
“原来如此!”
罗大爷明显松了一口气:
“何须尤寨主付钱,这顿肉我还是请得起的……”
“那好,我们就看着他们吃。
”
尤镇岳瞅了罗大爷一眼:
“说不定还能看得胃口大开,从此不再挑肥拣瘦呢。
”
罗大爷虽然有些疑惑,但还是和几个护院坐在桌边,看着尤镇岳要玩出什么花样。
不一会儿,各式各样的肴馔流水般端到桌上,肉香扑鼻。
众孩童哪里见过如此场面,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。
尤镇岳高呼一声:
“别愣着,快吃呀,不够叫他们再上。
”
罗大爷小心翼翼地问道:
“两位寨主,你们不用点儿?”
尤镇岳罢了罢手:
“看他们吃,胜过我自己吃,你想过没有,为什么他们的父母勤劳一生,自己和孩子竟弄得食不果腹,甚至过早夭折?”
罗大爷无言以对,他真的没想过,他知道穷人命苦,至于为什么苦,他就没想过了。
这些年来,罗大爷从来也没感到羞愧,各人有各人的命,这种事不怨他,所以他心安理得。
这群孩子的吃相确实粗俗,非但不雅,甚至近于野兽。
罗大爷有些恶心,如果不是出于礼貌,他真想闭上眼睛,回眸一顾间,他看见尤镇岳表情凝重,露出很惊讶的表情。
顺着尤镇岳的目光看去,几个孩子大快朵颐之余,从身上掏出早已备好的阔叶,各选几件精美肉食,将盘中的肉片细心包妥,悄悄塞进怀中。
“乡下人贼性不改,竟在这种场合大煞风景!”
罗大爷深感礼教不兴、世风日下,他鄙视的神色刚刚显现,尤镇岳已经向孩子们发问:
“你们自己吃倒没什么,为什么还要这么藏藏掖掖的?”
一个孩子像被当场抓住的贼,诺诺道:
“我姐姐久病在床,好久没吃肉了,我要带点给她尝尝。
”
另一个孩子面红过耳:
“大半年来,家里就没吃过干饭,我娘缺奶,弟弟靠米汤活命。
我爹说,弟弟可能没法活了,如果我娘有肉吃,弟弟也许就能活下来。
”
……
水映霜喟然长叹:
“人世间可敬可佩者,唯有这天良未泯的稚子之心!”
罗大爷顿感一股莫名其妙的情感在心中郁结,他将管家唤了过来,轻轻吩咐了几句,接着,他问了尤镇岳一个全不相干的问题:
“你们挟怨而来,为什么又放过了我,难道真是那小孩的缘故?”
尤镇岳脸上带着笑容:
“不,还因为你的那群护院,他们虽然时江湖草寇,但遇事讲究一个‘义’字,并且没有沾染多少江湖恶习,与我水寨的兄弟们很像。
”
“我还听说,赵老爹一死,你就将那几个作恶的庄户狠狠地抽了一顿,还悄悄安葬了赵老爹,说明你并非没有后悔之意。
”
“冤冤相报、无止无休,旧恨已多,我何必再在充满仇恨的江湖上增添新仇呢!?”
罗大爷和他的护院,对眼前这个被称为水贼的侠士肃然起敬,是侠是贼,果然不能轻信江湖传言。
尤镇岳兴起无限感慨:
“江湖人称我为水贼又如何?武林正派皆把锄强扶弱视为替天行道,其实,这些人往往恶毒而荒谬,将公道和正义当作幌子,尽做一些威逼利诱、暴力杀戮之事。
”
水映霜同样对武林正派感到不屑:
“即使扛着正义的旗帜,公道正义中还是有自私的血腥味。
”
一个罗家护院问道:
“那水寨主为什么还要闯荡江湖?”
水映霜嫣然浅笑:
“人生充满屈辱和痛苦,侠客是不幸之人的最后一线希望。
所以,我要当一个受弱者欢迎的侠士、一个蔑视人间王法的法外执法者。
”
罗大爷眉心皱成一个大疙瘩,他似乎突然明白,为什么五湖水寨会占泽为王,征收朝廷重税,保障小商小贩平安。
罗大爷也突然意识到,在庙稿村他霸占的财富最多,承担的责任却最少,那些家累过重的普通乡亲辛苦一生,却连饭都吃不饱,正是最需要关爱和照顾的弱者。
罗家护院低下头,心中甚感羞愧。
尤镇岳见孩子们吃得差不多了,一挥手:
“孩子们,吃饱喝足,我们走吧!”
罗大爷站起身来:
“各位虽然是小孩,好歹也算罗某的客人,没吃完的,尽管带走,不需要帮我节省。
”
说到这,罗大爷一招手,一群家丁捧来许多纸包,他恭恭敬敬地作了个四方揖:
“薄礼一份,不成敬意,务请收下!”
离开大院,尤弈棋忍不住好奇道:
“喂,小兄弟,打开看看,姓罗的送了你们什么好东西?”
孩子们打开纸包,每一个包中都有一块新鲜的猪肉!
尤镇岳和水映霜沿石板路漫步回店,聚集在大堂上的客人们表情还是那么漠然,偶尔一闪的目光,才泄漏出一种敬意。
尤镇岳悄声道:
“罗家倒霉,人们暗里还是弹冠相庆,假设我去杀了他,这里的人肯定把我当英雄,你信不信?”
水映霜不以为然:
“杀只鸡都有个理由,何况人,岂能说杀就杀!”
店主殷情迎上:
“夜宵早已备好,二位英雄请用。
”
尤镇岳低声调侃:
“店主又要请我们?这样请下去,你恐怕要破产。
”
店主一笑,有几分神秘,带着尤镇岳和水映霜走进里面的小间,他二人一起愣住了。
八仙桌上摆满大大小小的碗碟,从陶土粗碗到细瓷小盘,所盛的食物更是精粗不一,山药蛋、蒸芋头、鲜桑椹、干咸菜、荞麦疙瘩、野蜂蜜、泡菜丝、茯苓汤……
桌子上似乎什么都有,但很多东西都是上不了台面的。
店主解释道:
“这是乡亲们送来的,我拦都拦不住,只好留下了。
他们拿不出什么,只能一户凑一样,不过是个意思。
当然,这些东西很粗,却是他们能拿出的上品,吃不吃都没关系,我就想让你们看一看……”
水映霜颇为感触,人冷心不冷。
尤镇岳默默坐在桌前,他盯着这些东西看了一阵:
“如此丰富的食物,罗德水恐怕一辈子都没吃过,他真该来尝尝。
”
说完,尤镇岳人影一晃,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。
没过多久,罗大爷和几个护院兴冲冲跟着尤镇岳来到店中:
“承蒙盛邀,罗某深感荣幸。
”
尤镇岳一指八仙桌:
“我这里没酒没肉,只有些山野之食,味道虽差但情义深重,希望你不要嫌弃,请吧!”
罗大爷盯着重重叠叠的山野之食,恍然有些明白,他带头坐下,抓起一个山药蛋就往嘴里塞。
罗家护院们迟疑了一下,跟着他强咽。
店主睁大眼睛,看得张大了嘴巴。
尤镇岳问了一句:
“好吃吗?”
罗大爷抹抹嘴唇:
“我知道尤寨主不会轻易请客,你们夜半三更请我吃这种别人拼凑的难咽之食,自然有其深意,别说是粗食,就是断肠草,我也得品品滋味……”
忽然间,罗大爷趴在桌上,伏在两肘之间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哭嚎。
败在尤镇岳和水映霜手下,非但不是耻辱,还是罗大爷的荣耀,但败在自己的良知下,却让他受不了,对往事的悔恨犹如不肯安分的小鹿,撞得他阵阵心痛、涕泗横流。
清晨,尤镇岳和水映霜牵马离开庙稿村。
不少乡亲默默站在门口,岩石般的面容饱含难以言表的复杂,一些孩子在父母身边露出朝霞一般的笑容。
乡亲们看见几个罗家护院背着包袱,徒步走过石桥,逐渐消失在群山深处……
“罗家在这里造下的罪孽已无法弥补,姓罗的人都难辞其咎,不做出几件大快人心的善事,你们就不要回来!”
罗家护院们想起罗大爷的话。
“你呢?”
水映霜轻轻问了一句。
罗大爷仰天长叹:
“我回山上和师父练好醉八仙拳,留在家乡赎罪吧!”
水映霜留下一本酿酒之法,与尤镇岳一道翻身上马,走过石桥,两人最后看了庙稿村一眼。
晨曦初现的天宇下,幽静而贫瘠的山村、显得那么渺小,那么凄零而静谧,黑暗之后是黎明,黎明之后……
日升日落、花开花谢、往复循环,
如果总想依靠英雄拯救,
一个罗大爷倒下了,
还会有千万个罗大爷出现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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