茶炉房开始变得亮起来,安慧这才看到高建国一副落汤鸡的模样,不觉扑哧笑出声来。
“小点声,民兵不来,你可别把看门大爷招来了。
”
安慧赶紧捂住了嘴。
“这么大的雨,衣服都湿透了吧,正好,这是茶炉房,把湿衣服脱下来烤烤吧!”
安慧点点头,静静地脱下了棉衣。
高建国把棉衣展开搭在架子上,又把自己的毛衣脱下来披在了安慧身上。
他这才发觉安慧那双大眼睛一直盯着自己,眼波随着烛光而流动,看得高建国有些痴了。
空气流动,烛影纷乱,才让高建国回过神来,柔声问道:“慧儿,刚才吓坏了吧?”
“有你在,我才不怕呢!”安慧嘴上说得轻松,脸上却还有些慌乱,“跃音给我送信,说你们今天要参加纪念总理的活动,说什么我也得来。
况且……建国,这段时间总也见不着面,我心里不踏实。
”
“我去过你家,可是伯母她不让我见你……说你有对象了……还说那个人是你们大院的,和你们家门当户对……”
“你别听她说的,你只要相信我就好。
”
安慧伸手捂住了高建国的嘴,怯声道:“建国,管你听到什么,看到什么,都不要信。
你只相信我就好了。
在我心里,永远不会有别人,只有你。
”
高建国凝望着安慧,轻轻拉起她的小手,放到自己的胸口,温柔道:“慧儿,我的心里也只有你。
”
两人紧紧相拥在一起。
过了一阵,一双柔荑突然隔着衬衣摸到了高建国后背,触碰到那凹凸不平的伤疤上,安慧不觉心头紧了一下:“建国,我能看看你后背的伤疤吗?”
“都已经好了,没事了。
”高建国有些犹豫。
但在安慧的坚持之下,还是脱下了衬衣。
在烛光映照下,高建国的后背几乎可用狰狞来形容,没人能将这丑陋的背后与这个外表阳光帅气的大男孩联系在一起。
安慧颤抖着用指尖轻轻地触碰了一块暗红色的表皮,泪水瞬间滑落,丝毫不让窗外的雨点。
高建国背对安慧安慰道:“怎么又哭了,我已经完全好啦,真的,就是丑了点,你可别嫌弃我啊!”
安慧从后背紧紧抱住高建国,泪水滴落在伤疤上,啜泣道:“建国,我想做你的妻子,一辈子都和你在一起。
你愿意娶我吗?”
高建国转过身,轻轻捧起安慧的脸,替她吻去了泪痕,认真说道:“我愿意,我恨不得马上娶了你。
”接着嘴唇一点点向下移动,轻轻吻在了安慧的嘴唇上。
安慧的脸由煞白变成了绯红,红晕一点点在增大,双眸开始闪烁,渐渐迷离,呼吸明显急促起来。
高建国停顿了一下,又吻了下去。
安慧躲了一下,又情不自禁地迎合着。
烛光中,两人缠绵的身影逐渐合拢为一体。
窗外,雨越下越大,在夜幕里肆意妄为地冲刷着大地。
雨渐渐停了。
茶炉房内,安慧侧躺在炉旁,身上盖着高建国的衬衣,肩头裸露着,轻轻闭着眼睛。
高建国借着烛光,要将眼前的美人永远留在自己的素描本上。
不一会儿,画纸上的安慧嘴角微微上翘,带着甜蜜的笑。
安慧突然醒来,看到画纸上半裸的自己,满面羞红。
高建国轻声问:“喜欢吗?”
“送给我吧。
”安慧轻轻地点点头。
高建国轻轻把安慧拥进怀里,柔声道:“慧儿,谢谢你。
你把最美好的一切都给了我。
慧儿,我绝不会辜负你。
”
安慧闭着眼说:“建国,我们结婚吧!”
高建国嗯了一声。
“我是说真的,咱们马上就结婚。
”不理高建国一脸的惊异,安慧又接着说道:“今天我回家就想办法去偷户口本,只要领了结婚证,我就搬进你家去,我妈就拿我没办法了。
”
“你可想好了,安慧,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。
”高建国的声音严肃起来。
“你怕了?”安慧不觉抬起了脸。
“我才不怕呢!只要你决定了,我们就来个先斩后奏!”
“那我们就三天后下午3点,在民政局门口见。
”安慧又将脸贴在了高建国胸口。
“好!”高建国坚定地答道。
第二天傍晚一回到家,高建国就开始在父亲房里翻箱倒柜地找户口本,但始终一无所获。
他向弟弟求助,高建军也是一脸茫然。
突然,高建国发现书桌最下面的一个抽屉居然是上锁的。
家里东西还上锁,藏着什么宝贝呢?一时好奇,他拨弄了两下锁头。
高建军阻止道:“别动,那个抽屉妈说了,谁也不能打开。
”
高建国根本没理弟弟,回到桌面一通翻找,突然一把小钥匙从笔筒里掉了出来。
果然就是它了,顺利打开了抽屉。
“哈哈,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!”高建国抓出了户口本,“咦?这是什么?”下面还有一只信封,封皮上写的是英文的地址。
正要拆开信,高建军突然喊了声“爸”。
高致远已经站在了高建国面前,伸出手:“拿出来。
”父亲平时很少打人或者骂人,但高建国知道父亲一旦做出的决定,别说母亲,就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。
高建国老老实实把信递到父亲手里,马上主动承认错误:“对不起,爸,我不是有意要偷看的,我是找别的东西,不小心翻到的……”
“锁上你都能打开,还说不小心。
”说着话,高致远已经把信收好,重新放回了抽屉,上了锁。
年轻人总是不容易死心,又问道:“爸,这是叔叔从香港给你寄来的信吧?”
“都过去了,不提也罢。
”高致远慢慢坐到靠背椅上,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。
“哥,香港这个词在我们家就是地雷,我们以后别说了。
”高建军接了一句。
高致远一脸严肃地说:“你们小的时候,很多事情不懂也不理解。
关于香港,关于我的那个家庭,我说得不多,也不太想多说。
但是现在你和建军都长大了,有些事情我相信你们有自己的判断和理解。
今天,你们也看到了信,我想问问你们,在你们的心里对爸爸的过去有什么想法。
”
高建国有些兴奋,一下问了一串问题:“爸,您是不是打算详细跟我们说说您的过去?香港那个地方是不是每个角落都充满腐朽?您和叔叔以前是不是也像我和建军一样,吵架打架?还有,您在香港,在我妈之前,有没有交过女朋友?”
高致远面对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,只是摇了摇头。
高建军倒是代替父亲回答起来:“爸,我一点儿都不好奇。
那个家庭对我们来说只是一个很遥远、很陌生的名字。
从我出生,他们就不在我的生活里,过去不在,现在不在,将来也不在,他们和我们不是一个阶级,更和我们没有半点关系。
”
两兄弟迥异的态度,让高致远面露复杂的神情。
他缓缓说道:“你们这样,让我很担心啊。
别看平时,我和妈妈争执,但是有一点要说清楚——当年我决定回来支援国家建设,和他们断绝了一切的来往,是我心甘情愿的,我从来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。
你们爷爷病逝的时候,我都没回去,自从那个时候,你叔叔也就不再给我写信,我和那个家也就断了一切的往来。
”
看着高建国一脸疑惑的表情,高致远又接着说道:“如果再让我做一次选择,我还是会选择离开香港,回到祖国。
这二十年的时间,就像建军说的,从你们出生的那天至今,他们从来就和你们的成长、生活没有过关系。
这一点,我希望你们清楚,特别是建国。
”
看着父亲的脸,高建国点头道:“爸,我们知道了。
”
正在这时,从外面传来一声巨响,接着是各种喧闹的声音,高家父子赶紧跑出院子。
已经有公安围起了人墙,胡同口一辆货车歪斜着,高建国个儿高,可以隐约看到,路灯下一个人躺在电线杆旁边,好多血。
车祸怎么会有公安呢?一抬眼,他又看到了母亲岳芳英的身影,旁边还有一个魁梧的中年男人,高建国认得那是母亲的上级。
这,是出了大事儿啊!
事情远比高建国想的要更复杂、更严重。
第二天晚上,高家兄弟感觉气氛不太对,母亲很早就下班回家,吃过饭便一言不发地坐在里屋,脸上写满了疲惫、落寞。
母亲被停职了,争吵从父亲关上房门后就没有停过。
兄弟俩在门口小心地偷听着,大致知道了昨晚被车撞死的人正是王鹏飞。
王鹏飞一直跟香港的什么人有联系,可能泄露50x厂的机密,而父亲跟王鹏飞和香港都能牵扯上关系,所以母亲就被局里停职了。
终于,屋内没声了,两人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。
躺在床上,高建国问道:“我不在家的时候,他们也经常这样吵架吗?”
高建军点了点头。
“唉,婚姻真是可怕啊!”
“哥,你不会是不想结婚了吧?”建军不小心提高了声音。
“怎么可能?我和安慧就没红过脸。
”高建国脸上不无得色地说道,“告诉你一个秘密,不过你得替我保密啊。
我要结婚了。
”
建军满脸惊讶:“和安慧姐?”
高建国自信地点点头,说道:“现在不能告诉任何人,懂吗?”
“啥时候?”
“就在明天。
”高建国面露笑容,他已经开始想象领证时的喜悦,甚至憧憬起了婚后的幸福生活。
然而,事情并不像高建国想的那样顺利,此刻的安慧家已经炸开了锅。
那幅出自高建国之手的半裸画像,已经被张凤鸣发现撕得粉碎,两人的关系完全暴露。
气愤的安国庆又把妹妹锁了起来,满腔的怒火等着发泄在高建国身上。
第二天下午,高建国和弟弟在民政局门口并没有等来安慧,来的是丁跃民。
丁小妹带出消息,安慧又被锁在家里了。
无奈之下,高建国只有拉上丁跃民和弟弟去芝麻胡同的一家小饭馆吃饭。
看着高建国一杯杯地喝着闷酒,丁跃民再三劝阻都无效,高建军打趣道:“我哥这是病了,相思病!”
高建国指着弟弟,秃噜着道:“放屁,我有病?你才病了呢!”
丁跃民摁住高建国端杯子的左手,好声好气地说:“行了行了,没病,没病,先别喝了。
跃音这两天忙,回头我让她去看看安慧,想办法把人带出来,行不行?”
高建国一摆手道:“没用,哥们儿,我跟你说,他们家压根就看不上我。
”
丁跃民正想着怎么往下劝,突然几个人冲了进来,直奔他们的桌子,为首的正是安国庆。
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,安国庆已经抡起拳头重重地砸在高建国脸上,嘴里还大骂着:“王八蛋,你敢欺负我妹妹,我今天就废了你!”高建国向后重重倒去,压垮了旁边的饭桌。
饭馆里的人顿时一哄而散。
安国庆嘴里一边继续骂骂咧咧,一边还招呼同伴狠揍高建国。
高建军连忙拉开一个人,大喊道:“别打了,别打我哥。
”
“连他哥俩一块儿揍。
”安国庆一声招呼,建军肚子上已经挨了几拳。
丁跃民赶紧一把抱住安国庆,劝道:“国庆,别激动,有事慢慢说。
”
“我跟这王八蛋没法说。
”安国庆说着,奋力挣脱了丁跃民,扑向高建国,又是一拳。
这时,高建国清醒了几分,愤然起身,一脚踢翻了正打高建军的人,大喊道:“建军,快跑!跑啊!”
一时间劝架的、喊打的,几个人扭成一团,老板站在一旁慌忙的劝着架:“各位小祖宗啊!别打了!我的小饭馆都要被你们给砸了!”可惜根本没人在听。
脱身不得的高建军又被安国庆一拳打倒在地。
愤怒的高建国从身边摸到了一个酒瓶,二话没说抡起来就向安国庆砸去。
随着一声尖锐的声响,餐厅顿时安静了下来,玻璃瓶碎得满地。
安国庆的头上插进一片玻璃碎片,一股一股的鲜血顺着头和脖子流下来,整个人慢慢倒下去,躺在地上一动不动。
众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,瞠目结舌地看着,不知所措。
丁跃民赶上去扶着安国庆大声喊着他的名字。
高建军还坐在地上,吃惊地看着安国庆倒下,又慌张地望向高建国。
高建国这才如梦初醒,拍了拍脑袋,一下子清醒过来,背起地上的安国庆就往医院跑。
抢救室外,浑身污点和血渍的高建国两眼发直,呆坐在长椅上,弟弟在跟前来回踱步,像是热锅上的蚂蚁。
门开了,医生出来了,衣服上也是血渍斑斑。
高建军连忙迎上去,急切地问道:“大夫,他怎么样了?”
“你是他的家属吗?”医生摘下口罩问。
高建军连连摇头。
医生皱眉道:“赶快通知他的家属,伤者已经失血过度,脑受损,必须做大手术,能不能抢救得回来很难讲。
我们需要家属签字,再晚就来不及了。
”
高建国闻言大惊,猛然站起,一把抓起医生的领口,炸雷般怒吼地说:“我就是他的家属,你救他啊!我让你救你听到没有!”
高建军连忙站起来,拉住哥哥,劝道:“哥!你别冲动!”
医生紧张问道:“你是他什么人,是直系亲属吗?”
高建军连声道歉:“对不起,大夫,我们只是他的同学,已经有人去通知他的家人了。
”
“再等恐怕来不及呀!”
高建军正色道:“我签字,行吗?医生,一切责任我来承担。
”看着医生为难的表情,建军猛的跪在了医生面前,恳求道:“求求你医生,赶快抢救吧,救命要紧!”
略作迟疑,医生同意了高建军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,然后再次走进抢救室。
高建军这才回身一把拉起蹲在地上的哥哥——从刚才听到“来不及”开始,高建国整个人都懵了,头脑中一片空白,被弟弟拉开后只是抱着头,蹲在原地。
高建军一本正经地说道:“哥,你听我说,如果安国庆真有个三长两短,你这就是故意伤人致死,你就完了呀。
”
“那……怎么办,怎么办?”高建国还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。
“逃,逃吧,哥!”
高建国恍恍惚惚,自言自语:“逃……”
高建军摇了摇高建国,努力让他清醒一点,继续说:“对!快逃吧!逃得越远越好!离开北京,不要再回来了!”
高建国如梦初醒,看着弟弟问道:“我逃了,你怎么办?”
高建军紧握哥哥的双手说道:“人不是我伤的,我不会有事。
安家的人马上就到了,你再不跑就跑不了了。
”
“不行,不行,我不能就这么跑了。
”高建国面露痛苦的表情。
“你现在不走,就是死路一条啊,哥……”
高建国含着泪和弟弟紧紧相拥,然后匆匆离开医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