起她母亲每次吃饭之前都要换衣服,尽管她无需用光鲜的皮肤和整洁的家居服取悦丈夫——她的母亲是在丈夫离开之后才开始教家政课的。
那时玛丽琳才三岁,她只在触觉和嗅觉方面仍对父亲有些还算清晰的印象:父亲抱起她时,他的胡茬扎着她的脸颊,一股“老辣椒”牌须后水的浓烈味道随之钻进她的鼻孔。
她不记得他是怎么离开的,但知道这件事发生了。
每个人都知道。
而现在,每个人又似乎或多或少地忘记了这件事,以至于新搬来学区的人会以为沃克尔夫人是寡妇。
对于此事,她母亲本人则从来不提,她依旧会在做饭之后和用餐之前补妆,在下楼做早饭之前涂上唇膏。
所以,所谓的“管理住宅”是有道理的,玛丽琳想,因为,有时候,房子真的会跑掉。
在英文课的一次测验中,她写道:“反讽——对事物的预期和现实结果之间的矛盾的嘲弄。
”结果得了“a”。
后来在用缝纫机的时候,玛丽琳让线打结;她在剪纸时肆意破坏,乱剪一气;缝的拉链会从衣服上掉下来;调制的煎饼面糊里有碎鸡蛋壳;做松糕时该放糖却放了盐。
一次,她把熨斗底朝下扣在熨衣板上,结果把熨衣板烧糊了,冒出来的黑烟甚至触发了火灾报警器。
那天晚上吃饭时,她母亲嚼完土豆咽下去,优雅地把刀叉摆放在盘子上,开口道:
“我知道你想证明什么,但是,相信我,要是你一直这么干,我会让你失望的。
”然后,她就收拾好碗碟,端着它们到水池那边去了。
玛丽琳没有像往常一样过去帮忙。
她看着母亲把一条带褶边的围裙搭在腰上,手指麻利地系了一个扣。
刷完盘子,她母亲冲干净手,涂了一点柜台上的护肤液,走到桌旁,拨开玛丽琳脸上的头发,亲了亲她的额头。
她的手闻起来有柠檬的味道,她的嘴唇干燥温暖。
此后的余生里,每当玛丽琳想到自己的母亲,这一幕就会首先从脑海中浮现。
以她的故乡夏洛特斯维尔为圆心、八十英里为半径画一个圆,她母亲从未走出过这个范围。
在户外,她总是戴手套,要是不为女儿准备一顿热气腾腾的早餐,她是坚决不会让玛丽琳去学校的。
玛丽琳的父亲离开后,她对丈夫绝口不提,独自把女儿养大。
玛丽琳获得了拉德克利夫学院的奖学金之后,母亲拥抱了她很久,并且小声对她说:“你根本想象不到,我是多么为你骄傲。
”她松开胳膊,直视着女儿的眼睛,把她的头发掖到耳朵后面,说:“你知道,你会遇到很多优秀的哈佛男人。
”
她母亲说得没错,但这让玛丽琳在往后的日子里一直觉得困扰。
她从头开始学化学,主修物理,做好了向医学院进军的准备。
每天晚上,她的室友别好卷发夹涂上冷霜去睡觉时,玛丽琳却在埋头苦读。
她困了就喝浓茶,或者想象自己穿着医生的白大褂,把手放在发烧的病人额头,戴着听诊器为他们诊断的样子,以此来提神。
做医生是她想象得到的最能与母亲的生活方式拉开距离的职业。
以家政课老师的标准,把一道褶边缝得整齐利落就是了不起的成就,洗掉衬衫上的甜菜汁也算得上值得庆祝的理由。
而作为医生,她的工作是止血止痛、修皮整骨、挽救生命。
不过,她母亲的预测也是正确的——她遇到了一个男人。
1957年9月,玛丽琳上大三。
一天,她坐在拥挤的讲堂后排听课。
剑桥的天气依旧潮湿闷热,大家对凉爽的秋天翘首以待。
这堂课是当年新开的——“美国文化中的牛仔”——每个人都想选。
据说,课后作业是观赏影视作品《西部独行侠》和《荒野大镖客》。
玛丽琳从资料夹中拿出一张活页纸。
就在她低头忙碌时,教室里突然变得像雪地一样安静,她抬眼看到这门课的教授走近讲台,立刻明白了大家安静下来的原因。
课程目录上写着授课人的名字“詹姆斯·p.李”。
他看起来就像个大四学生,但没人跟他熟识。
玛丽琳从小在弗吉尼亚长大,“李”这个姓会让她联想到特定类型的男人,比如理查德·亨利·李、罗伯特·e.李,所以,她意识到自己和大家一样,以为这个“詹姆斯·p.李”会身穿浅棕色夹克,操着慢条斯理的南方口音。
而眼前这个把讲义放在讲台上的人,却非常青涩瘦削,不过,仅凭年龄还不至于让他们如此震惊。
一个东方人,她想。
她之前从未亲眼见过东方人。
他打扮得像个送葬的,一身黑西装,黑领带系得很紧,衬衫白得耀眼,头发向后梳,整齐地一分为二,但后面有一撮顽强地直竖着,如同印第安酋长头上戴的羽毛。
开口讲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