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这个期间。
原因并不神秘:我获得了余裕和时间。
二百多万字的印度大史诗《罗摩衍那》,就是在这时候译完的。
“雪夜闭门写禁文”,自谓此乐不减羲皇上人。
又仿佛是一场缥缈的春梦,一下子就活到了今天,行年八十矣,是古人称之为耄耋之年了。
倒退二三十年,我这个在寿命上胸无大志的人,偶尔也想到耄耋之年的情况:手拄拐杖,白须飘胸,步履维艰,老态龙钟。
自谓这种事情与自己无关,所以想得不深也不多。
哪里知道,自己今天就到了这个年龄了。
今天是新年元旦。
从夜里零时起,自己已是不折不扣的八十老翁了。
然而这老景却真如古人诗中所说的“青霭入看无”,我看不到什么老景。
看一看自己的身体,平平常常,同过去一样。
看一看周围的环境,平平常常,同过去一样。
金色的朝阳从窗子里流了进来,平平常常,同过去一样。
楼前的白杨,确实粗了一点,但看上去也是平平常常,同过去一样。
时令正是冬天,叶子落尽了;但是我相信,它们正蜷缩在土里,做着春天的梦。
水塘里的荷花只剩下残叶,“留得残荷听雨声”,现在雨没有了,上面只有白皑皑的残雪。
我相信,荷花们也蜷缩在淤泥中,做着春天的梦。
总之,我还是我,依然故我;周围的一切也依然是过去的一切……
我是不是也在做着春天的梦呢?我想,是的。
我现在也处在严寒中,我也梦着春天的到来。
我相信英国诗人雪莱的两句话:“既然冬天已经到了,春天还会远吗?”我梦着楼前的白杨重新长出了浓密的绿叶,我梦着池塘里的荷花重新冒出了淡绿的大叶子,我梦着春天又回到了大地上。
可是我万万没想到,“八十”这个数目字竟有这样大的威力,一种神秘的威力。
“自己已经八十岁了!”我吃惊地暗自思忖。
它逼迫着我向前看一看,又回头看一看。
向前看,灰蒙蒙的一团,路不清楚,但也不是很长。
确实没有什么好看的地方。
不看也罢。
而回头看呢,则在灰蒙蒙的一团中,清晰地看到了一条路,路极长,是我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,这条路的顶端是在清平县的官庄。
我看到了一片灰黄的土房,中间闪着苇塘里的水光,还有我大奶奶和母亲的面影。
这条路延伸出去,我看到了泉城的大明湖。
这条路又延伸出去,我看到了水木清华,接着又看到德国小城哥廷根斑斓的秋色,上面飘动着我那母亲似的女房东和祖父似的老教授的面影。
路陡然又从万里之外折回到神州大地,我看到了红楼,看到了燕园的湖光塔影。
再看下去,路就缩住了,一直缩到我的脚下。
在这一条十分漫长的路上,我走过阳关大道,也走过独木小桥。
路旁有深山大泽,也有平坡宜人;有杏花春雨,也有塞北秋风;有山重水复,也有柳暗花明;有迷途知返,也有绝处逢生。
路太长了,时间太长了,影子太多了,回忆太重了。
我真正感觉到,我负担不了,也忍受不了,我想摆脱掉这一切,还我一个自由自在身。
回头看既然这样沉重,能不能向前看呢?我上面已经说到,向前看,路不是很长,没有什么好看的地方。
我现在正像鲁迅的散文诗《过客》中的那一个过客。
他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走来的,终于走到了老翁和小女孩的土屋前面,讨了点水喝。
老翁看他已经疲惫不堪,劝他休息一下。
他说:“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,我就在这么走,要走到一个地方去,这地方就在前面。
我单记得走了许多路,现在来到这里了。
我接着就要走向那边去……况且还有声音常在前面催促我,叫唤我,使我息不下。
”那边,西边是什么地方呢?老人说:“前面,是坟。
”小女孩说:“不,不,不的。
那里有许多野百合,野蔷薇,我常常去玩,去看他们的。
”
我理解这个过客的心情,我自己也是一个过客。
但是却从来没有什么声音催着我走,而是同世界上任何人一样,我是非走不行的,不用催促,也是非走不行的。
走到什么地方去呢?走到西边的坟那里,这是一切人的归宿。
我记得屠格涅夫的一首散文诗里,也讲了这个意思。
我并不怕坟,只是在走了这么长的路以后,我真想停下来休息片刻。
然而我不能,不管你愿意不愿意,反正是非走不行。
聊以自慰的是,我同那个老翁还不一样,有的地方颇像那个小女孩,我既看到了坟,也看到野百合和野蔷薇。
我面前还有多少路呢?我说不出,也没有仔细想过。
冯友兰先生说:“何止于米?相期以茶。
”“米”是八十八岁,“茶”是一百零八岁。
我没有这样的雄心壮志,我是“相期以米”。
这算不算是立大志呢?我是没有大志的人,我觉得这已经算是大志了。
我从前对穷通寿夭也是颇有一些想法的。
十年浩劫以后,我成了陶渊明的志同道合者。
他的一首诗,我很欣赏:
纵浪大化中,
不喜亦不惧。
应尽便须尽,
无复独多虑。
我现在就是抱着这种精神,昂然走上前去。
只要有可能,我一定做一些对别人有益的事,决不想成为行尸走肉。
我知道,未来的路也不会比过去的更笔直,更平坦,但是我并不恐惧。
我眼前还闪动着野百合和野蔷薇的影子。
1991年1月1日
九十五岁初度
又碰到了一个生日。
一副常见的对联的上联是:“天增岁月人增寿。
”我又增了一年寿。
庄子说:万物方生方死。
从这个观点上来看,我又死了一年,向死亡接近了一年。
不管怎么说,从表面上来看,我反正是增长了一岁,今年算是九十五岁了。
在增寿的过程中,自己在领悟、理解等方面有没有进步呢?
仔细算,还是有的。
去年还有一点叹时光之流逝的哀感,今年则完全没有了。
这种哀感在人们中是最常见的。
然而也是最愚蠢的。
“人间正道是沧桑。
”时光流逝,是万古不易之理。
人类,以及一切生物,是毫无办法的。
“夫天地者,万物之逆旅;光阴者,百代之过客。
”对于这种现象,最好的办法是听之任之,用不着什么哀叹。
我现在集中精力考虑的一个问题是:如何避免“当时只道是寻常”的这种尴尬情况。
“当时”是指过去的某一个时间。
“现在”,过一些时候也会成为“当时”的。
这样一来,我们就会永远有这样的哀叹。
我认为,我们必须从事实上,也可以说是从理论上考察和理解这个问题。
我想谈两个问题:第一个是如何生活;第二个是如何回忆生活。
先谈第一个问题。
一般人的生活,几乎普遍有一个现象,就是倥偬。
用习惯的说法就是匆匆忙忙。
五四运动以后,我在济南读到了俞平伯先生的一篇文章。
文中引用了他夫人的话:“从今以后,我们要仔仔细细过日子了。
”言外之意就是嫌眼前日子过得不够仔细,也许就是日子过得太匆匆的意思。
怎样才叫仔仔细细呢?俞先生夫妇都没有解释,至今还是个谜。
我现在不揣冒昧,加以解释。
所谓仔仔细细就是:多一些典雅,少一些粗暴;多一些温柔,少一些莽撞;总之,多一些人性,少一些兽性;如此而已。
至于如何回忆生活,首先必须指出:这是古今中外一个常见的现象。
一个人,不管活得多长多短,一生中总难免有什么难以忘怀的事情。
这倒不一定都是喜庆的事情,比如洞房花烛夜、金榜题名时之类。
这固然使人终生难忘。
反过来,像夜走麦城这样的事,如果关羽能够活下来,他也不会忘记的。
总之,我认为,回想一些俱往矣类的事情,总会有点好处。
回想喜庆的事情,能使人增加生活的情趣,提高向前进的勇气。
回忆倒霉的事情,能使人引以为鉴,不致再蹈覆辙。
现在,我在这里,必须谈一个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问题:死亡问题。
我已经活了九十五年。
无论如何也必须承认这是高龄。
但是,在另一方面,它离死亡也不会太远了。
一谈到死亡,没有人不厌恶的。
我虽然还不知道,死亡究竟是什么样子,我也并不喜欢它。
写到这里,我想加上一段非无意义的问话。
对于寿命的态度,东西方是颇不相同的。
中国人重寿,自古已然。
汉瓦当文“延年益寿”,可见汉代的情况。
人名“李龟年”之类,也表示了长寿的愿望。
从长寿再进一步,就是长生不老。
李义山诗:“嫦娥应悔偷灵药,碧海青天夜夜心。
”灵药当即不死之药。
这也是一些人,包括几个所谓英主在内,所追求的境界。
汉武帝就是一个狂热的长生不老的追求者。
精明如唐太宗者,竟也为了追求长生不老而服食玉石散之类的矿物,结果是中毒而死。
上述情况,在西方是找不到的。
没有哪一个西方的皇帝或国王会追求长生不老。
他们认为,这是无稽之谈,不屑一顾。
我虽然是中国人,长期在中国传统文化熏陶下成长起来的;但是,在寿与长生不老的问题上,我却倾向西方的看法。
中国民间传说中有不少长生不老的故事,这些东西侵入正规文学中,带来了不少的逸趣,但始终成不了正果。
换句话说,就是,中国人并不看重这些东西。
中国人是讲求实际的民族。
人一生中,实际的东西是不少的。
其中最突出的一个东西就是死亡。
人们都厌恶它,但是却无能为力。
上文我已经涉及死亡问题,现在再谈一谈。
一个九十五岁的老人,若不想到死亡,那才是天下之怪事。
我认为,重要的事情,不是想到死亡,而是怎样理解死亡。
世界上,包括人类在内,林林总总,生物无虑上千上万。
生物的关键就在于生,死亡是生的对立面,是生的大敌。
既然是大敌,为什么不铲除之而后快呢?铲除不了的。
有生必有死,是人类进化的规律。
是一切生物的规律,是谁也违背不了的。
对像死亡这样的谁也违背不了的灾难,最有用的办法是先承认它,不去同它对着干,然后整理自己的思想感情。
我多年以来就有一个座右铭:“纵浪大化中,不喜亦不惧。
应尽便须尽,无复独多虑。
”是陶渊明的一首诗。
“该死就去死,不必多嘀咕。
”多么干脆利落!我目前的思想感情也还没有超过这个阶段。
江文通《恨赋》最后一句话是:“自古皆有死,莫不饮恨而吞声。
”我相信,在我上面说的那些话的指引下,我一不饮恨,二不吞声。
我只是顺其自然,随遇而安。
我也不信什么轮回转世。
我不相信,人们肉体中还有一个灵魂。
在人们的躯体还没有解体的时候灵魂起什么作用,自古以来,就没有人说得清楚。
我想相信,也不可能。
对你目前的九十五岁高龄有什么想法?我既不高兴,也不厌恶。
这本来是无意中得来的东西,应该让它发挥作用。
比如说,我一辈子舞笔弄墨,现在为什么不能利用我这一支笔杆子来鼓吹升平、增强和谐呢?现在我们的国家是政通人和、海晏河清。
可以歌颂的东西真是太多太多了。
歌颂这些美好的事物,九十五年是不够的。
因此,我希望活下去。
岂止于此,相期以茶。
2006年8月8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