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有两部书获奖。
在小组会上,我曾要求撤出我那一本书,评委不同意。
我只能以不投自己的票来处理此事。
对这个结果,要说自己不高兴,那是矫情,那是虚伪,为我所不取。
我更多地感觉到的是惶恐不安,感觉到惭愧。
许多非常有价值的图书,由于种种原因,没有评上,自己却一再滥竽。
这也算是一种机遇,也是一种幸运吧。
我在这里还要补上一句:在旧年的最后一天的《光明日报》上,我读到老友邓广铭教授对我的评价,我也是既感且愧。
我过去曾多次说到,自己向无大志,我的志是一步步提高的,有如水涨船高。
自己绝非什么天才,我自己评估是一个中人之才。
如果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可取之处的话,那就是,自己是勤奋的,这一点差堪自慰。
我是一个富于感情的人,是一个自知之明超过需要的人,是一个思维不懒惰、脑筋永远不停地转动的人。
我得利之处,恐怕也在这里。
过去一年中,在我走的道路上,撒满了玫瑰花;到处是笑脸,到处是赞誉。
我成为一个“很可接触者”。
要了解我过去一年的心情,必须把我的处境同我的性格,同我内心的感情联系在一起。
现在写《新年抒怀》,我的“怀”,也就是我的心情,在过去一年我的心情是什么样子的呢?
首先是,我并没有被鲜花和赞誉冲昏了头脑,我的头脑是颇为清醒的。
一位年轻的朋友说我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年龄。
这只是一个表面现象。
尽管从表面上来看,我似乎是朝气蓬勃,在学术上野心勃勃,我揽的工作远远超过一个耄耋老人所能承担的,我每天的工作量在同辈人中恐怕也居上乘。
但是我没有忘乎所以,我并没有忘记自己的年龄。
在朋友欢笑之中,在家庭聚乐之中,在灯红酒绿之时,在奖誉纷至沓来之时,我满面含笑,心旷神怡,却蓦地会在心灵中一闪念:“这一出戏快结束了!”我像撞客的人一样,这一闪念紧紧跟随着我,我摆脱不掉。
是我怕死吗?不,不,绝不是的。
我曾多次讲过:我的性命本应该在十年浩劫中结束的。
在比一根头发丝还细的偶然性中,我侥幸活了下来。
从那以后,我所有的寿命都是白捡来的;多活一天,也算是“赚了”。
而且对于死,我近来也已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看法:“应尽便须尽,无复独多虑。
”死是自然规律,谁也违抗不得。
用不着自己操心,操心也无用。
那么我那种快煞戏的想法是怎样来的呢?记得在大学读书时,读过俞平伯先生的一篇散文《重过西园码头》,时隔六十余年,至今记忆犹新。
其中有一句话:“从现在起我们要仔仔细细地过日子了。
”这就说明,过去日子过得不仔细,甚至太马虎。
俞平伯先生这样,别的人也是这样,我当然也不例外。
日子当前,总过得马虎。
时间一过,回忆又复甜蜜。
清词中有一句话:“当时只道是寻常。
”真是千古名句,道出了人们的这种心情。
我希望,现在能够把当前的日子过得仔细一点,认为不寻常一点。
特别是在走上了人生最后一段路程时,更应该这样。
因此,我的快煞戏的感觉,完全是积极的,没有消极的东西,更与怕死没有牵连。
在这样的心情的指导下,我想得很多很多,我想到了很多的人。
首先是想到了老朋友。
清华时代的老朋友胡乔木,最近几年曾几次对我说,他想要看一看年轻时候的老朋友。
他说:“见一面少一面了!”初听时,我还觉得他过于感伤,后来逐渐品味出他这一句话的分量。
可惜他前年就离开了我们,走了。
去年我用实际行动响应了他的话,我邀请了六七位有五六十年友谊的老友聚了一次。
大家都白发苍苍了,但都兴会淋漓。
我认为自己干了一件好事。
我哪里会想到,参加聚会的吴组缃现已病卧医院中。
我听了心中一阵颤动。
今年元旦,我潜心默祷,祝他早日康复,参加我今年准备的聚会。
没有参加聚会的老友还有几位。
我都一一想到了,我在这里也为他们的健康长寿祷祝。
我想到的不只有老年朋友,年轻的朋友,包括我的第一代、第二代、第三代的学生,无论是在国内,还是在国外,我也都一一想到了。
我最近颇接触了一些青年学生,我认为他们是我的小友。
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一群小友的感情越来越深,几乎可以同我的年龄成正比。
他们朝气蓬勃,前程似锦。
我发现他们是动脑筋的一代,他们思考着许许多多的问题。
淳朴、直爽,处处感动着我。
俗话说:“长江后浪推前浪,世上新人换旧人。
”我们祖国的希望和前途就寄托在他们身上,全人类的希望和前途也寄托在他们身上。
对待这一批青年,唯一正确的做法是理解和爱护,诱导与教育,同时还要向他们学习。
这是就公而言。
在私的方面,我同这些生龙活虎般的青年们在一起,他们身上那一股朝气,充盈洋溢,仿佛能冲刷掉我身上这一股暮气,我顿时觉得自己年轻了若干年。
同青年们接触真能延长我的寿命。
古诗说:“服食求神仙,多为药所误。
”我一不服食,二不求神。
青年学生就是我的药石,就是我的神仙。
我企图延长寿命,并不是为了想多吃人间几千顿饭。
我现在吃的饭并不特别好吃,多吃若干顿饭是毫无意义的。
我现在计划要做的学术工作还很多,好像一个人在日落西山的时分,前面还有颇长的路要走。
我现在只希望多活上几年,再多走几程路,在学术上再多做点工作,如此而已。
在家庭中,我这种快煞戏的感觉更加浓烈。
原因也很简单,必然是因为我认为这一出戏很有看头,才不希望它立刻就煞住,因而才有这种浓烈的感觉。
如果我认为这一出戏不值一看,它煞不煞与己无干,淡然处之,这种感觉从何而来?过去几年,我们家屡遭大故。
老祖离开我们,走了。
女儿也先我而去。
这在我的感情上留下了永远无法弥补的伤痕。
尽管如此,我仍然有一个温馨的家。
我的老伴、儿子和外孙媳妇仍然在我的周围。
我们和睦相处,相亲相敬。
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最可爱的人。
除了人以外,家庭成员还有两只波斯猫,一只顽皮,一只温顺,也都是最可爱的猫。
家庭的空气怡然、盎然。
可是,前不久,老伴突患脑溢血,住进医院。
在她没病的时候,她已经不良于行,整天坐在床上。
我们平常没有多少话好说。
可是我每天从大图书馆走回家来,好像总嫌路长,希望早一点到家。
到了家里,在破藤椅上一坐,两只波斯猫立即跳到我的怀里,让我搂它们睡觉。
我也眯上眼睛,小憩一会儿。
睁眼就看到从窗外流进来的阳光,在地毯上流成一条光带,慢慢地移动,在百静中,万念俱息,怡然自得。
此乐实不足为外人道也。
然而老伴却突然病倒了。
在那些严重的日子里,我在从大图书馆走回家来,我在下意识中,总嫌路太短,我希望它长,更长,让我永远走不到家。
家里缺少一个虽然坐在床上不说话却散发着光与热的人。
我感到冷清,我感到寂寞,我不想进这个家门。
在这样的情况下,我心里就更加频繁地出现那一句话:“这一出戏快煞戏了!”但是,就目前的情况来看,老伴虽然仍然住在医院里,病情已经有了好转。
我在盼望着,她能很快回到家来,家里再有一个虽然不说话但却能发光发热的人,使我再能静悄悄地享受沉静之美,让这一出早晚要煞戏的戏再继续下去演上几幕。
按世俗算法,从今天起,我已经达到八十三岁的高龄了,几乎快到一个世纪了。
我虽然不爱出游,但也到过三十个国家,应该说是见多识广。
在国内将近半个世纪,经历过峰回路转,经历过柳暗花明,快乐与苦难并列,顺利与打击杂陈。
我脑袋里的回忆太多了,过于多了。
眼前的工作又是头绪万端,谁也说不清我究竟有多少名誉职称,说是打破纪录,也不见得是夸大,但是,在精神上和身体上的负担太重了。
我真有点承受不住了。
尽管正如我上面所说的,我一不悲观,二不厌世,可是我真想休息了。
古人说:大块劳我以生,息我以死。
德国伟大诗人歌德晚年有一首脍炙人口的诗,最后一句是ruhstduauchc(你也休息),仿佛也表达了我的心情,我真想休息一下了。
心情是心情,活还是要活下去的。
自己身后的道路越来越长,眼前的道路越来越短,因此前面剩下的这短短的道路,弥加珍贵。
我现在过日子是以天计,以小时计。
每一天每一个小时都是可贵的。
我希望真正能够仔仔细细地过,认认真真地过,细细品味每一分钟每一秒钟,我认为每一分每一秒都不“寻常”。
我希望千万不要等到以后再感到“当时只道是寻常”,空吃后悔药,徒唤奈何。
对待自己是这样,对待别人,也是这样。
我希望尽上自己最大的努力,使我的老朋友,我的小朋友,我的年轻的学生,当然也有我的家人,都能得到愉快。
我也绝不会忘掉自己的祖国,只要我能为她做到的事情,不管多么微末,我一定竭尽全力去做。
只有这样,我心里才能获得宁静,才能获得安慰。
“这一出戏就要煞戏了”,它愿意什么时候煞,就什么时候煞吧。
现在正是严冬。
室内春意融融,窗外万里冰封。
正对着窗子的那一棵玉兰花,现在枝干光秃秃的一点生气都没有。
但是枯枝上长出的骨朵儿却象征着生命,蕴含着希望。
花朵正蜷缩在骨朵儿内心里,春天一到,东风一吹,会立即绽开白玉似的花。
池塘里,眼前只有残留的枯叶在寒风中在层冰上摇曳。
但是,我也知道,只等春天一到,坚冰立即化为粼粼的春水。
现在蜷缩在黑泥中的叶子和花朵,在春天和夏天里都会蹿出水面。
到了夏天,“接天莲叶无穷碧,映日荷花别样红”,那将是何等光华烂漫的景色啊!“既然冬天到了,春天还会远吗?”我现在一方面脑筋里仍然会不时闪过一个念头:“这一出戏快煞戏了。
”这丝毫也不含糊;但是,另一方面我又觉得这一出戏的高潮还没有到,恐怕在煞戏前的那一刹那才是真正的高潮,这一点也决不含糊。
1994年1月1日
八十述怀
我从来没有想到,我能活到八十岁;如今竟然活到了八十岁,然而又一点也没有八十岁的感觉。
岂非咄咄怪事!
我向无大志,包括自己活的年龄在内。
我的父母都没有活过五十,因此,我自己的原定计划是活到五十。
这样已经超过了父母,很不错了。
不知怎么一来,宛如一场春梦,我活到了五十岁。
那时我流年不利,颇挨了一阵子饿。
但是,我是“曾经沧海难为水”,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,我正在德国,我经受了而今难以想象的饥饿的考验,以致失去了饱的感觉。
我们那一点灾害,同德国比起来,真如小巫见大巫;我从而顺利地度过了那一场灾难,而且我当时的精神面貌是我一生最好的时期,一点苦也没有感觉到,于不知不觉中冲破了我原定的年龄计划,渡过了五十岁大关。
五十一过,又仿佛一场春梦似的,一下子就到了古稀之年,不容我反思,不容我踟蹰。
其间跨越了一个十年浩劫。
我当然是在劫难逃。
我一生写作翻译的高潮,恰恰出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