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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章 纵浪大化,不忧不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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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摩天高楼跳下,“而今安在哉”! 从历史到现在,中国知识分子有一个“特色”,这在西方国家是找不到的。

    中国历代的诗人、文学家,不倒霉则走不了运。

    司马迁在《太史公自序》中说:“昔西伯拘羑里,演《周易》;孔子厄陈蔡,作《春秋》;屈原放逐,著《离骚》;左丘失明,厥有《国语》;孙子膑脚,而论兵法;不韦迁蜀,世传《吕览》;韩非囚秦,《说难》《孤愤》;《诗》三百篇,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。

    ”司马迁算的这个总账,后来并没有改变。

    汉以后所有的文学大家,都是在倒霉之后,才写出了震古烁今的杰作。

    像韩愈、苏轼、李清照、李后主等等一批人,莫不皆然。

    从来没有过状元宰相成为大文学家的。

     了解了这一番道理之后,有什么意义呢?我认为,意义是重大的。

    它能够让我们头脑清醒,理解祸福的辩证关系:走运时,要想到倒霉,不要得意过了头;倒霉时,要想到走运,不必垂头丧气。

    心态始终保持平衡,情绪始终保持稳定,此亦长寿之道也。

     1998年11月2日 糊涂一点潇洒一点[1] 最近一个时期,经常听到人们的劝告:要糊涂一点,要潇洒一点。

     关于第一点糊涂问题,我最近写过一篇短文《难得糊涂》。

    在这里,我把糊涂分为两种,一个叫真糊涂,一个叫假糊涂。

    普天之下,绝大多数的人,争名于朝,争利于市。

    尝到一点小甜头,便喜不自胜,手舞足蹈,心花怒放,忘乎所以;碰到一个小钉子,便忧思焚心,眉头紧皱,前途暗淡,哀叹不已。

    这种人滔滔者天下皆是也。

    他们是真糊涂,但并不自觉。

    他们是幸福的,愉快的,愿老天爷再向他们降福。

     至于假糊涂或装糊涂,则以郑板桥的《难得糊涂》最为典型。

    郑板桥一流的人物是一点也不糊涂的。

    但是现实的情况又迫使他们非假糊涂或装糊涂不行。

    他们是痛苦的。

    我祈祷老天爷赐给他们一点真糊涂。

     谈到潇洒一点的问题,首先必须对这个词儿进行一点解释。

    这个词儿圆融无碍,谁一看就懂,再一追问就糊涂。

    给这样一个词儿下定义,是超出我的能力的。

    还是查一下词典好。

    《现代汉语词典》的解释是:“(神情、举止、风貌等)自然大方,有韵致,不拘束。

    ”看了这个解释,我吓了一跳。

    什么“神情”,什么“风貌”,又是什么“韵致”,全是些抽象的东西,让人无法把握。

    这怎么能同我平常理解和使用的“潇洒”挂上钩呢?我是主张模糊语言的,现在就让“潇洒”这个词儿模糊一下吧。

    我想到中国六朝时代一些当时名士的举动,特别是《世说新语》等书所记载的,比如刘伶的“死便埋我”,什么“雪夜访戴”,等等,应该算是“潇洒”吧。

    可我立刻又想到,这些名士,表面上潇洒,实际上心中如焚,时时刻刻担心自己的脑袋。

    有的还终于逃不过去,嵇康就是一个著名的例子。

     写到这里,我的思维活动又逼迫我把“潇洒”,也像“糊涂”一样,分为两类:一真一假。

    六朝人的潇洒是装出来的,因而是假的。

     这些事情已经俱往矣,不大容易了解清楚。

    我举一个现代的例子。

    20世纪30年代,我在清华读书的时候,一位教授(姑隐其名)总想充当一下名士,潇洒一番。

    冬天,他穿上锦缎棉袍,下面穿的是锦缎棉裤,用两条彩色丝带把棉裤紧紧地系在腿的下部。

    头上头发也故意不梳得油光发亮。

    他就这样飘飘然走进课堂,顾影自怜,大概十分满意。

    在学生们眼中,他这种矫揉造作的潇洒,却是丑态可掬,辜负了他一番苦心。

     同这位教授唱对台戏的——当然不是有意的——是俞平伯先生。

    有一天,平伯先生把脑袋剃了个精光,高视阔步,昂然从城内的住处出来,走进了清华园。

    园中几千人中这是唯一的一个精光的脑袋,见者无不骇怪,指指点点,窃窃私议,而平伯先生则全然置之不理,照样登上讲台,高声朗诵宋代名词,摇头晃脑,怡然自得。

    朗诵完了,连声高呼:“好!好!就是好!”此外再没有别的话说。

    古人说:“是真名士自风流。

    ”同那位教英文的教授一比,谁是真风流,谁是假风流;谁是真潇洒,谁是假潇洒,昭然呈现于光天化日之下。

     这一个小例子,并没有什么深文奥义,只不过是想辨真伪而已。

     为什么人们提倡糊涂一点潇洒一点呢?我个人觉得,这能提高人们的和为贵的精神,大大地有利于安定团结。

     写到这里,这一篇短文可以说是已经写完了。

    但是,我还想加上一点我个人的想法。

     当前,我国举国上下,争分夺秒,奋发图强,巩固我们的政治,发展我们的经济,期能在预期的时间内建成名副其实的小康社会。

    哪里容得半点糊涂、半点潇洒!但是,我们中国人一向是按照辩证法的规律行动的。

    古人说:“文武之道,一张一弛。

    ”有张无弛不行,有弛无张也不行。

    张弛结合,斯乃正道。

    提倡糊涂一点潇洒一点,正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的。

     真理愈辨愈明吗 学者们常说:“真理愈辨愈明。

    ”我也曾长期虔诚地相信这一句话。

     但是,最近我忽然大彻大悟,觉得事情正好相反,真理是愈辨愈糊涂。

     我在大学时曾专修过一门课“西洋哲学史”。

    后来又读过几本《中国哲学史》和《印度哲学史》。

    我逐渐发现,世界上没有哪两个或多个哲学家的学说是完全一模一样的。

    有如大自然中的树叶,没有哪几个是绝对一样的。

    有多少树叶就有多少样子。

    在人世间,有多少哲学就有多少学说。

    每个哲学家都认为自己掌握了真理。

    有多少哲学家就有多少真理。

     专以中国哲学而论,几千年来,哲学家们不知创造了多少理论和术语。

    表面上看起来,所用的中国字都是一样的;然而哲学家们赋予这些字的涵义却不相同。

    比如韩愈的《原道》是脍炙人口、家喻户晓的。

    文章开头就说:“博爱之谓仁,行而宜之之谓义,由是而之焉之谓道,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。

    ”韩愈大概认为,仁、义、道、德就代表了中国的“道”。

    他的解释简单明了,一看就懂。

    然而,倘一翻《中国哲学史》,则必能发现,诸家对这四个字的解释多如牛毛,各自自是而非他。

     哲学家们辨(分辨)过没有呢?他们辩(辩论)过没有呢?他们既“辨”又“辩”。

    可是结果怎样呢?结果是让读者如堕入五里雾中,眼花缭乱,无所适从。

    我顺手举两个中国过去辨和辩的例子。

    一个是《庄子·秋水》:“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。

    庄子曰:‘鲦鱼出游从容,是鱼乐也。

    ’惠子曰:‘子非鱼,安知鱼之乐?’庄子曰:‘子非我,安知我不知鱼之乐?’”我觉得,惠施还可以答复:“子非我,安知我不知子不知鱼之乐?”这样辩论下去,一万年也得不到结果。

     还有一个辩论的例子是取自《儒林外史》:“丈人说:‘你赊了猪头肉的钱不还,也来问我要,终日吵闹这事,哪里来的晦气!’陈和甫的儿子道:‘老爹,假如这猪头肉是你老人家自己吃了,你也要还钱?’丈人道:‘胡说!我若吃了,我自然还。

    这都是你吃的!’陈和甫儿子道:‘设或我这钱已经还过老爹,老爹用了,而今也要还人?’丈人道:‘放屁!你是该人的钱,怎是我用的钱,怎是我用你的?’陈和甫儿子道:‘万一猪不生这个头,难道他也来问我要钱?’” 以上两个辩论的例子,恐怕大家都是知道的。

    庄子和惠施都是诡辩家。

    《儒林外史》是讽刺小说。

    要说这两个对哲学辩论有普遍的代表性,那是言过其实。

    但是,倘若你细读中外哲学家“辨”和“辩”的文章,其背后确实潜藏着与上面两个例子类似的东西。

    这样的“辨”和“辩”能使真理愈辨愈明吗?戛戛乎难矣哉! 哲学家同诗人一样,都是在作诗。

    作不作由他们,信不信由你们。

    这就是我的结论。

     1997年10月2日 趋炎附势 什么叫“炎”?什么叫“势”?用不着咬文嚼字,指的不过是有权有势之人。

    什么叫“趋”?什么叫“附”?也用不着咬文嚼字,指的不过是巴结、投靠、依附。

    这样干的人,古人称之为“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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