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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章 生如夏花,死如秋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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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我自认已经参透了生死奥秘,渡过了生死大关,但今天竟然被上颚上的两个微不足道的小水泡吓破了胆,使自己的真相完全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。

    我虽然已经九十五岁,但自觉现在讨论走的问题,为时尚早。

    再过十年,庶几近之。

     死的浮想 但是,我心中并没有真正达到我自己认为的那样的平静,对生死还没有能真正置之度外。

     就在住进病房的第四天夜里,我已经上床躺下,在尚未入睡之前我偶尔用舌尖舔了舔上颚,蓦地舔到了两个小水泡。

    这本来是可能已经存在的东西,只是没有舔到过而已。

    今天一旦舔到,忽然联想起邹铭西大夫和李恒进大夫对我的要求,舌头仿佛被火球烫了一下,立即紧张起来。

    难道水泡已经长到咽喉里面来了吗? 我此时此刻迷迷糊糊,思维中理智的成分已经所余无几,剩下的是一些接近病态的本能的东西。

    一个很大的“死”字突然出现在眼前,在我头顶上飞舞盘旋。

    在燕园里,最近十几年来我常常看到某一个老教授的门口开来救护车,老教授登车时心中做何感想,我不知道,但是,在我心中,我想到的却是“风萧萧兮易水寒,壮士一去兮不复还”!事实上,复还的人确实少到几乎没有。

    我今天难道也将变成荆轲了吗?我还能不能再见到我离家时正在十里飘香绿盖擎天的季荷呢!我还能不能再看到那一个对我依依不舍的白色的波斯猫呢? 其实,我并不是怕死。

    我一向认为,我是一个几乎死过一次的人。

    十年浩劫中,我曾下定决心“自绝于人民”。

    我在上衣口袋里,在裤子口袋里装满了安眠药片和安眠药水。

    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押解我去接受批斗的牢头禁子猛烈地踢开了我的房门,从而阻止了我到阎王爷那里去报到的可能。

     一个人临死前的心情,我完全有感性认识。

    我当时心情异常平静,平静到一直到今天我都难以理解的程度。

    老祖和德华谁也没有发现,我的神情有什么变化。

    我对自己这种表现感到十分满意,我自认已经参透了生死奥秘,渡过了生死大关,而沾沾自喜,认为自己已经修养得差不多了,已经大大地有异于常人了。

     然而黄铜当不了真金,假的就是假的,到了今天,三十多年已经过去了,自己竟然被上颚上的两个微不足道的小水泡吓破了胆,使自己的真相完全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,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。

    我自己辩解说,那天晚上的行动只不过是一阵不正常的歇斯底里爆发。

    但是正常的东西往往寓于不正常之中。

    我虽已经痴长九十二岁,对人生的参透还有极长的距离。

    今后仍须加紧努力。

     笑着走 走者,离开这个世界之谓也。

    赵朴初老先生,在他生前曾对我说过一些预言式的话。

    比如,1986年,朴老和我奉命陪班禅大师乘空军专机赴尼泊尔公干。

    专机机场在大机场的后面。

    当我同李玉洁女士走进专机候机大厅时,朴老对他的夫人说:“这两个人是一股气。

    ”后来又听说,朴老说,别人都是哭着走,独独季羡林是笑着走。

    这一句话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。

    我认为,他是十分了解我的。

     现在就来分析一下我对这一句话的看法。

    应该分两个层次来分析:逻辑分析和思想感情分析。

     先谈逻辑分析。

     江淹的《恨赋》最后两句是:“自古皆有死,莫不饮恨而吞声。

    ”第一句话是说,死是不可避免的。

    对待不可避免的事情,最聪明的办法是,以不可避视之,然后随遇而安,甚至逆来顺受,使不可避免的危害性降至最低点。

    如果对生死之类的不可避免性进行挑战,则必然遇大灾难。

    “服食求神仙,多为药所误。

    ”秦皇、汉武、唐宗等是典型的例子。

    既然非走不行,哭又有什么意义呢?反不如笑着走更使自己洒脱、满意、愉快。

    这个道理并不深奥,一说就明白的。

    我想把江淹的文章改一下:既然自古皆有死,何必饮恨而吞声呢? 总之,从逻辑上来分析,达到了上面的认识,我能笑着走,是不成问题的。

     但是,人不仅有逻辑,他还有思想感情。

    逻辑上能想得通的,思想感情未必能接受。

    而且思想感情的特点是变动不居。

    一时冲动,往往是靠不住的。

    因此,想在思想感情上承认自己能笑着走,必须有长期的磨炼。

     在这里,我想,我必须讲几句关于赵朴老的话。

    不是介绍朴老这个人。

    “天下谁人不识君”,朴老是用不着介绍的。

    我想讲的是朴老的“特异功能”。

    很多人都知道,朴老一生吃素,不近女色,他有特异功能,是理所当然的。

    他是虔诚的佛教徒,一生不妄言。

    他说我会笑着走,我是深信不疑的。

     我虽然已经九十五岁,但自觉现在讨论走的问题,为时尚早。

    再过十年,庶几近之。

     2006年3月19日 长生不老 长生不老,过去中国历史上,颇有一些人追求这个境界。

    那些炼丹服食的老道们不就是想“丹成入九天”吗?结果却是“服食求神仙,多为药所误”,最终还是翘了辫子。

     最积极的应该数那些皇帝老爷子。

    他们骑在人民头上,作威作福,后宫里还有佳丽三千,他们能舍得离开这个世界吗?于是千方百计,寻求不老之术。

    最著名的有秦皇、汉武、唐宗、宋祖——这后一位情况不明,为了凑韵,把他拉上了,最后都还是宫车晚出,龙御上宾了。

     我常想,现代人大概不会再相信长生不老了。

    然而,前几天阅报说,有的科学家正在致力于长生不老的研究。

    我心中立刻一闪念:假如我晚生八十年,现在年龄九岁,说不定还能赶上科学家们研究成功,我能分享一份。

    但我立刻又一闪念,觉得自己十分可笑。

    自己不是标榜豁达吗?“应尽便须尽,无复独多虑。

    ”原来那是自欺欺人。

    老百姓说:“好死不如赖活着。

    ”我自己也属于“赖”字派。

     我有时候认为,造化小儿创造出人类来,实在是多此一举。

    如果没有人类,世界要比现在安静祥和得多了。

    可造化小儿也立了一功:他不让人长生不老。

    否则,如果人人都长生不老,我们今天会同孔老夫子坐在一条板凳上,在长安大戏院里欣赏全本的《四郎探母》,那是多么可笑而不可思议的情景啊!我继而又一想,如果五千年来人人都不死,小小的地球上早就承担不了了。

    所以我们又应该感谢造化小儿。

     在对待生命问题上,中国人与印度人迥乎不同。

    中国人希望转生,连唐明皇和杨贵妃不也是希望“生生世世为夫妻”吗?印度人则在笃信轮回转生之余,努力寻求跳出轮回的办法。

    以佛教而论,小乘终身苦修,目的是想达到涅槃。

    大乘顿悟成佛,目的也无非是想达到涅槃。

    涅槃者,圆融清静之谓,这个字的原意就是“终止”,终止者,跳出轮回不再转生也。

    中印两国人民的心态,在对待生死大事方面,是完全不同的。

     据我个人的看法,人一死就是涅槃,不用你苦苦去追求。

    那种追求是“可怜无补费工夫”。

    在亿万年地球存在的期间,一个人只能有一次生命,这一次生命是万分难得的。

    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认识到这一点,切不可掉以轻心。

    尽管人的寿夭不同,但这是人们自己无能为力的。

    不管寿长寿短,都要尽力实现这仅有的一次生命的价值。

    多体会民胞物与的意义,使人类和动植物都能在仅有的一生中过得愉快、过得幸福、过得美满、过得祥和。

     2000年10月7日凌晨一挥而就 1987年元旦试笔 从孩提到青年,年年盼望着过年。

    中年以后,年年害怕过年。

    而今已进入老境,既不盼望,也不害怕,觉得过年也平淡得很,我的心情也平淡得如古井寂波。

     但是,夜半枕上,听到外面什么地方的爆竹声,我心里不禁一震:又过年了。

    仿佛在古井中投下了一块小石头。

    今天早晨起来,心中顿有年意,我要提笔写元旦试笔了。

     时间本来是无始无终的,又没有任何痕迹。

    人类偏偏把三百六十多天定为一年,硬在时间上刻上痕迹。

    这在天文学上不能说没有根据,对人类生活分上个春夏秋冬,也不无意义。

    你可切莫小看这个痕迹,它实际上支配着我们的生命。

    人的一生要计算个年龄。

    皇帝老子要定个年号。

    和尚有僧腊,今天有工龄、教龄和党龄。

    工龄碰巧多上几天,工资就能向上调一级。

    什么地方你也逃不掉这一个人为的痕迹。

     我也并没有处心积虑来逃掉。

    我只觉得,这有点自找麻烦。

    如果像原始人那样浑浑噩噩,不识不知,大概可以免掉不少麻烦:至少不会像后代文明人那样伤春悲秋,自伤老大。

    一切顺乎自然,心情要平静得多了。

     我现在心情也平静得很,是在激烈活动后的平静。

    当人们意识到自己老大时,大概有两种反应:一是自伤自悲,一是认为这是自然规律,而处之泰然。

    我属于后者。

    去年一年,有几位算是老师一辈的学者离开人间,对我的心情不能说没有影响,我非常悲伤。

    但是,在内心深处,我认为这是自然规律,是极其平常的事情,短暂悲伤之后,立即恢复了平静,仍然兴致勃勃地活了下来。

     活下来,就有希望。

    我希望在新的一年内,天下太平,人民康乐,我那些老师一辈的人不再匆匆离开人间,我自己也健康愉快,多做点对人民有益的工作。

     1987年元旦之晨 新年抒怀 除夕之夜,半夜醒来,一看表,是一点半钟,心里轻轻地一颤:又过去一年了。

     小的时候,总希望时光快快流逝,盼过节,盼过年,盼迅速长大成人。

    然而,时光却偏偏好像停滞不前,小小的心灵里溢满了愤愤不平之气。

     但是,一过中年,人生之车好像是从高坡上滑下,时光流逝得像电光一般。

    它不饶人,不了解人的心情,愣是狂奔不已。

    一转眼间,“两岸猿声啼不住,轻舟已过万重山”,滑过了花甲,滑过了古稀,少数幸运者或者什么者,滑到了耄耋之年。

    人到了这个境界,对时光的流逝更加敏感。

    年轻的时候考虑问题是以年计,以月计。

    到了此时,是以日计,以小时计了。

     我是一个幸运者或者什么者,眼前正处在耄耋之年。

    我的心情不同于青年,也不同于中年,纷纭万端,绝不是三两句就能说清楚的。

    我自己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。

     过去的一年,可以说是我一生最辉煌的年份之一。

    求全之毁根本没有,不虞之誉却多得不得了,压到我身上,使我无法消化,使我感到沉重。

    有一些称号,初戴到头上时,自己都感到吃惊,感到很不习惯。

    就在除夕的前一天,也就是前天,在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次全国性国家图书奖会议上,在改革开放以来十几年的包括文、理、法、农、工、医以及军事等方面的九万多种图书中,在中宣部和财政部的关怀和新闻出版署的直接领导下,经过全国七十多位专家的认真细致的评审,共评出国家图书奖四十五种。

    只要看一看这个比例数字,就能够了解获奖之困难。

    我自始至终参加了评选工作。

    至于自己同获奖有份,一开始时,我连做梦都没有梦到。

    然而结果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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