岭南,这个重大抉择让他一时难以负荷。
阿僮见他还是愁眉苦脸,便把他带去荔枝林中,扔来一把小刀一个木桶:“来,来,你亲自摘几个最新鲜的荔枝尝尝,便不会难受了。
”
李善德闷闷”嗯”了一声。
他看到有一丛枝条被果子压得很低,离地不过数尺,便随手去揪。
这一揪,树枝一阵晃动,荔枝却没脱落,李善德又使出几分力,这才勉强弄下来。
他剥开鲜紫色的鳞壳,一阵清香流泻而出,里面瓤厚而莹,当真是人间绝品。
阿僮开心地摊开手,在林中转了好几圈:“这里每一棵树,都是我阿爸阿妈亲手挑选,亲手栽种,全是上好品种。
虽然他们不在了,可每次我吃到这样的荔枝,就想起小时候他们抱着我,亲我,一样的甜,一样的舒服。
有时候我觉得,也许他们一直就在这里陪着我呢。
”
李善德把荔枝含在嘴里,望着红艳,嗅着清香,嚼着甘甜,心中忽地轻松起来。
他夫人和女儿都爱吃甜的,在岭南有这么多瓜果可吃,足可以慰思乡之情了。
至于长安,虽然他很舍不得繁华似锦,可毕竟有命才能去享受。
至于归义坊那座宅子,大不了让招福寺收走,也没甚么可惜的。
念头一通达,连食欲都打开了。
他拿过一个木桶,伸手去摘,一口气揪了二十几个下来,然后,然后就没力气了……荔枝生得结实,得靠一把子力气才能拽脱,有时候还得笨拙地动刀,才能顺利取下来。
周围峒人们不知何时停止了歌唱,都攀在树头哈哈大笑。
李善德莫名其妙,不知自己又干了什么傻事。
这时阿僮走过来,一脸无奈:“城人就是城人,这都不懂!我给你一把刀,干嘛用的啊?”她见李善德仍不开解,恨恨扔过一个木桶:“你瞧瞧,这两桶荔枝有什么不一样?”
李善德低头一看,自己这桶里都是荔枝果,而阿僮的桶里,竖放着许多剪下来的短枝条,荔枝都留在枝上。
“荔枝的果蒂结实,但枝条纤弱。
你要只揪果子,早累死啦。
我们峒人都是拿一把刀,直接把枝条切下来,这样才快。
”阿僮牵过旁边一根枝条,手起刀落,利落地切下一截,长约二尺,恰好与木桶平齐,让荔枝留在桶口。
“这么摘……那荔枝树不会被砍秃了么?”
“砍掉老枝条,新枝长得更壮,来年坐果会更多。
”阿僮把木桶拎起来,白了他一眼,“你来这么久,没去市集上看看么?荔枝都是一枝一枝卖的。
”
李善德暗叫惭愧,来岭南这么久,他一头扎进从化果园,还真没去市集上逛过。
他突然想起一个训诂问题,荔枝荔枝,莫非本字就是劙枝?劙者,吕支切,音离,其意为斫也、解也、砍也。
先贤起这个名字,果然是有深意的!
“而且这么摘的话,荔枝不离枝,可以放得略久一点。
”阿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:“现在你知道被那些熟峒取笑了吧?”
仿佛为她做注脚似的,两个庄工又一次学起对话来:
“有什么法子,让荔枝不变味。
”
“你别摘下来啊。
”
李善德呆住了。
原来峒人们笑的是这个意思,不是笑他为何从树上摘下来,而是笑他为何不知摘荔枝要从枝截取。
一丝龟裂,出现在他胸中的块垒表面。
李善德失态地抓住阿僮的双肩:“你,你怎么不早说!”